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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面色僵硬地接过铜炉,看到自己的血手印犹在,轻轻叹了一声,轻到只有他旁边的苏荆溪听得见。
于谦接着张泉的叙述,继续讲道:“我与张侯会合之后,本意想去济南救援。但张侯认为敌情不明,贸然前往容易坏事,遂按原计划赶往德州。狻猊公子在漕河上的势力可真不小,若非张侯交游广泛,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只怕我等中途就得被拦下来。”
“狻猊公子?”太子听到这名字,有些诧异。
于谦挠挠头:“这是汉王派来拦截我们的一员干将,只是听闻其名号,却不知来历,不过他造成的麻烦委实不小。”
这时吴定缘忽然开口道:“我听昨叶何说过,她们白莲教在淮安时被夺去了指挥权,就是狻猊公子出面。”
张泉一双锐目扫到吴定缘身上,很是好奇。他交游广泛,但真没见过这种丧气满满、意志消沉的人,可偏偏是这种人,成了太子北归的最大倚仗。他到底何德何能,让太子绕路去了济南?可惜这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张泉沉思片刻,抬手道:“且听吴捕头的意思,把她暂时叫进来问话。”
昨叶何很快被唤回,听到这个疑问,她不由得笑了。于谦板着脸说你笑什么。昨叶何伸出两个巴掌,又弯下小拇指:“其实不必问我,你们也猜得出来。龙生九子,各有所好,那狻猊是第几子?”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于谦掰着指头数了数:“老大囚牛、老二睚眦、老三嘲风、老四蒲牢,老五狻猊,对,第五子是狻猊!”
昨叶何望着他,笑意盈盈,就是不说话。
还是吴定缘先反应过来:“我在金陵时听过一条流言,说最近一年总是地震,只因当今天子德不配位,惹得真龙发怒。现在想想,这应该是汉王散布的吧,他是真把自己当真龙了。”
汉王自诩真龙,那他的儿子们显然就是龙子。朱瞻基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宗室谱株,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名字:汉王的第五个儿子,临淄王朱瞻域。
对这位堂弟,朱瞻基没多少印象,只记得特别胖。没想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死胖子,却给自己起了这么霸气的一个外号。
“他能折腾起这么大动静吗?”朱瞻基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朱瞻域比他小五岁,哪里来的手段在漕河上呼风唤雨?
张泉别有深意地说道:“湖、江、浙等南三漕我不清楚,但白、卫、闸、河四段北漕的官员,被朱瞻域收买了大半。”他有意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但以我之见,不是朱瞻域手段有多高妙,而是这些人早就对天子不满,终于被他们等到了机会。”
朱瞻基明白张泉的意思。朝廷迁都南京之后,必然废漕,北漕河几万官吏的安置将是个大问题,牵涉极多利益。朱瞻域或背后的汉王,只要允诺登基后维持都城不变,便足以撬动人心。漕河,还是漕河,这条河到底搅动起了多少风浪啊……朱瞻基心想。仿佛为了应和他似的,整条大船忽地一晃,大概是遭遇了一阵强风,众人都纷纷找地方扶住,半天方才恢复平稳。
“这些人,天天就想着自己眼前那点芝麻粒!全不替朝廷考虑!”朱瞻基悲愤地拍了下舱壁。
张泉却摇了摇头:“迁都与否、漕河存废,这件事其实大有可商榷之处……不过这件事今日不议,廷益你继续。”
于谦继续道:“我们到了德州之后,听说当地白莲教在召集人手,要出城拦截殿下您。张侯当机立断,带着那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前来迎候殿下。殿下福缘深厚,幸无大碍,可见天命之所归。”
最后那半句马屁,拍得委实有些生硬。不过朱瞻基并没计较这个:“所以我们现在是去京城?”
张泉道:“德州的漕运衙门,只怕也已被狻猊公子控制。所以我没安排殿下你进城,而是弄到一条特别的快船,直入京城。”说完他拍了拍船帮,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
众人再度环顾船舱,逼仄窄小,不知张泉所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于谦抢着道:“这船不属于山东漕运把总,而是遮洋总的船,本是用来走海路的,所以帆形、船底、帮形与寻常漕船不同。
“海船怎么会跑来漕河里?”
这次是张泉接过话题:“本朝自永乐十三年罢了海路之后,这些海船就用不上了,都分配给各地把总,用来运送各种特别容易伤船的货物,权作废物利用,用毁了就扔,也不可惜,唤作海落船。漕河之上,没人拿正眼去看它们。”
张泉给太子简单算了一下。此时大概是五月二十八日的酉正时分,从德州径直北上,经沧州、天津、通州至京城,五天之内要跑六百里地,时间紧迫得很。不用这种海落船日夜兼程,只怕还真未必赶得及。
张泉似乎对漕河极为熟稔,无论地名、水程、船次闸类,都张口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任职多年的漕官。听完他的解说,朱瞻基也便放下心来。不过他细细一算,忽又起了忧虑:“今天已是五月二十八日,整整十天过去。不知父皇与母后如何……”
“你父皇昏迷期间,全靠往嘴里滴入粥水续命,不知能撑几时。我们只有尽快赶到京城,才能见分晓。”张泉坚定地拍了拍他肩膀,“殿下你记住,你还活着,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两京之谋最大的破绽。”
有了舅舅的鼓励,朱瞻基才精神复振,可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们自从离开济南以后,还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张泉便对苏荆溪道:“苏大夫是吧?太子肩上有伤,麻烦你早点带他去休息吧。”
苏荆溪微微垂首:“民女自当尽心竭力。”
于谦和她两人搀着太子,去了后舱。至于吴定缘,早早靠着舱壁睡着了。这让本想跟他谈谈的张泉只好放弃,吩咐人把他抬出去,然后在案几上摊开一张漕路图,继续钻研路线。
不提吴定缘那边睡得多香,这边于谦和苏荆溪把太子扶入最宽敞的一间船舱,里面桌案、床榻无不齐备,连熏香都提前备下了。于谦从怀里掏出那香炉,随手搁在桌子上,苏荆溪则替太子除去衣衫鞋袜,靠在床头,再去细细给伤口敷药。
说来也怪,从前太子对这种近距离接触甘之如饴,坦然受之。可自从他在济南校场上袒露了心声之后——尽管只是对吴定缘,而不是苏荆溪——现在再看到苏大夫,却无比紧张。
两人此时面孔相距很近,太子能感觉到她热乎乎的呼吸,听到她声音的每一处起伏,看到宽额之上凝出一滴晶莹的汗水,闻到那一双素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幽香,甚至当苏荆溪转头之时,还会有几丝发缕轻轻划过,令他的皮肤表面有丝丝痒痒的快感。朱瞻基读过佛经,这一刻他觉得佛祖概括得实在太精确了:色、声、香、味、触、法,每一种诱惑都那么动摄人心。
太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又怕苏大夫觉察到异状,只能拼命抑制。苏荆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你的肌肉绷得太紧了,这样我没法处置。”朱瞻基不敢直视她的双眸,只好把脸转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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