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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八八已经年近三十,唇边一圈黑胡子,身形粗壮,手脚却有些笨。他左手五根手指,四根缠了布条,那是学厨切菜割伤的。右边耳背一道伤才结疤,是前几天剁猪尾时,刀挥得太高,险些将自己耳朵削下来。他原先在家乡学制瓷,却连皮毛都没学到。三年前遇了水灾,逃荒出来。在这京城没有手艺,很难立足,他便死心要学厨。
他去过许多食店茶肆,都做不过一个月便被雇主撵走。最后,来到力夫店求单十六,说白干也成。单十六让他烹一道菜试试,一把韭菜,他竟用了两顿饭的工夫才切完,还切得七长八短。菜下了锅,他更是手足忙乱,如同在与一伙强盗搏命,几次被油烫到手脸。等菜装了盘,一半焦煳一半生,看不得。
店里的厨子董瘦子在一旁瞧着,不时尖声笑出来。单十六也笑着直摇头。解八八这年纪学手艺本已经太晚,何况又这般拙笨。不过,他瞧着解八八一头大汗,又急又惶,实在不忍冷拒,又见他满眼恳切,至少不是贪闲窃懒之徒,便雇用了他。
果然,解八八虽然笨,却极肯卖力,从不让自己闲着,做起活儿来,那劲道简直不把自己累死不罢休。单十六也雇过不少人,但从未见过这么肯下死力的。这桌子今天解八八已经擦了三道,这些旧桌凳原本积满经年油垢,自他来后,全都被擦得净亮。
“成了,趁没人,你也歇歇吧。”单十六劝道。
解八八点了点头,手却不停,像是和那些污垢有冤仇一般,将最后两张桌子都狠力擦亮了,这才住手转身,望向单十六,搓着手局促了半晌。
“你有事要说?”单十六纳闷道。
“嗯……这会儿店里没客人,我……我想告半天假,傍晚就回来。”
“这有什么打紧,赶紧去吧。”
“谢谢店主!”解八八重重点头道过谢,才去里间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
单十六忽然想起来:“对了,你要去虹桥那边?灶台上今早煮的那碗清明稠饧,你替我送到甘家食店,给我表弟,表弟若不在,弟媳妇也成。”
解八八忙答应着,去厨房端了那碗稠饧出来,小心捧着出了店,往西街去了。
可直到天黑,解八八都没回来。单十六也并没有在意,解八八来店里三个多月,这是头一次告假,本也该好好耍耍。可晚上过了二更天,解八八仍没回来。单十六这才有些担心,却没处去找,只得留了门,先睡了。
到了半夜,单十六听见外面咚的一声,连他浑家也被吓醒。他忙摸着火石,点亮油灯,端着出去觑看。只见门大开着,一个人仰天倒在门槛边,嘴里尖耸耸塞着一样东西。
第二章水运仪象台
观璇玑者,不独视天时而布政令,抑欲察灾祥而省得失也。
——苏颂
张用一回家便钻进后院的工坊。
他家后院紧邻五丈河,这间工坊极高敞。里面凌乱地堆满了各样器具工件、铜铁竹木、盆罐棰碾……行步都难。后墙开了个宽口,外头河里架着一座高大水车,大转轮随流水不断转动。水车下用木桩架起几只木齿轮,或平或立,大小不一。齿轮相互咬合,随着水车大轮一起轧轧转动,接续延伸进工坊。最后那盘齿轮轴上套着一组粗木链杆,随着木轮不断起伏引动。链杆前并排摆着风箱、舂碓、锯架等器械,若要用哪样,便用链杆套接,可借水力拖拉风箱、舂杵物料、割锯木料。
这些都是张用自己制造的。他娘在世时,张用还替他娘造了一架织机,也是用这水车带动,一个人操纵,抵得上十数个织妇。
大宋不限工商,任由货卖。即便宫中工匠,也不再强征严拘,而是招募进宫,全都酬给工钱。因此,诸般工艺迅猛精进,远胜前朝。张用父亲是京中木器名匠,曾任将作监竹木务大作头。张用自幼跟随父亲学艺,十一二岁时,已能造出一等好木器。十三岁,被竹木务破格招为作头。
木器作曾兴起一种“燕几”,一共六张木几,可按宾客多少,随意拼合,能纵横布列出二十体、四十种名目。张用爱观天象星辰,因北斗激起巧思,增加了一几,创制“七星燕几”,可以拼出二十五体,衍化出六十八种式样。这套“七星燕几”进奉御前,曾得官家御口亲赏。才十七岁,张用便接替父职,升任竹木务大作头。
但张用心眼活跳,不愿只拘于木艺,见各样工艺都爱。他父亲认得京中各行名匠,张用便到处拜师学艺。一门技艺,别人三五年才能入门,他却三五个月便能上手。一样学熟,他便转学另一样。二十来年,通习了几十门技艺。虽说并非样样皆精,但常人学艺,只学其技,他却爱究其理,因此,眼界见识远超众工。到二十五岁,他相继兼任将作监窑务、丹粉所、帘箔场大作头,更被军器监东西作坊、皮角场及少府监文思院、绫锦院、染院请去兼差,因此被众人封了一个“作绝”的名号。
他生性跳达,这名号于他而言,若有似无,全不介意。能牵住他心神的,唯有各样工艺绝技。越难,他便越着迷。就如这一向,一桩活计将他死死牵住,行住坐卧,念念皆在此。
他走到工坊左边那张长条木桌边,桌上摊开着一卷长纸,上面画着一幅机械图,构建极其繁密。张用盯着那图,皱紧眉头,不住嗑响牙齿,凝神细想。
“仍不成吗?”犄角儿跟进来小心问。
“浑仪、浑象、漏刻都成了,但三样连在一起,始终有些卯对不上。”
“私造仪象台,那是极大的罪,小相公还是歇手吧。”
张用却浑没听见,手指在图稿上点画,继续凝神思索——他想造一座水运仪象台。
历代观测天象用浑仪,演示天象用浑象,报时则用刻漏。三十多年前,文臣苏颂极尽巧思,耗时七年,集合宫中名匠,将三者联为一体,造出一座水运仪象台。
台高三丈五尺,分三层。最顶上一层是一座铜浑仪,外有赤道、黄道圈环转动,内有窥管,用以观测天象,上有木顶,可随雨晴开闭;中间一层是一间封闭密室,内设一架浑象、一个巨大铜圆球体,外有子午圈、赤道圈、地平圈等,上绘星辰及刻度,不断旋动,演示星辰移转;下层则是一部报时机械,分为四阁,分别报正时、时辰、时刻、日暮昏晓等。每一时辰、每一刻,分别有紫衣、红衣、绿衣木偶,或摇铃、或敲鼓、或击钲、或举牌,报知时刻。
最精妙处在于,浑仪、浑象、报时这三层机械由同一套齿轮机械牵动,而齿轮机械则由流水引动。
中央枢轮上有七十二根木辐,上挂三十六个小水斗,枢轮顶上巧设了一个擒纵机关,卡住枢轮。台边有一组漏壶,上面是注水壶,下面是泄水壶,当水注满,泄水壶便溢出,水流入枢轮上三十六个小水斗中的一个,水斗下坠,牵动链杆,拨开机关,枢轮便转动一格。中轴也随之旋转,从而引动其他机轮转动。木人依次准时报时,浑象、浑仪匀速运转。而枢轮水斗中的水则倾入底下一只退水壶中,用一套打水装置,将水又引回注水壶里,循环往复,运转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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