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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节(第3页)

她顿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这对夫妻都是农民家庭出身,他们幸运地双双成为了政府工作人员,但对男丁的渴求依然写在血脉里,他们非常责怪自己——草率地用掉了第一个名额,也非常责怪自己的大女儿,如果不是她,他们本可以有一个儿子的。当然,基本的人性让他们没有下手处理掉这条小生命——这也是这女孩应该感到感激的地方,起码很多人是这么说的,因为,你也许很难想象,但在中国的有些家庭里,为了想要一个儿子,家长是真的可以虐待和杀死女婴的。”

“这并不奇怪,”似乎是感觉到了珍妮的顾虑,切萨雷以学术的口吻评论道,“一样是资源有限情况下的应激反应,人们经常高估了社会的道德性,但实际上,纵观人类历史,你会发现道德和人性、秩序实际上都是一种奢侈品。尤其在13亿的基数下,当国家政策和传统文化发生冲突的时候,极端事件的出现几乎是一种必然。”

“是的,就像是在民众可以自由持枪的美国,和枪支有关的极端案件几乎也是一种必然一样。”珍妮说,她对切萨雷的语气感到轻微的不悦——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她矫情了,估计如果切萨雷对于中国的蒙昧和落后表现得不可置信,她也会有辩驳的冲动,但现在他开始冷静地分析原因了,她也不由得感到一阵不舒服,“但这不能让枪击案的受害人更好受一些,不是吗?对这女孩来说,全国有多少人和她处境相似,甚至更悲惨,这一点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无法改变她在一个非常不友好的环境里长大的事实。她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就像是你说的,其实你的父母对你没有主观恶意,他们只是不在乎,但她……但那女孩的父母则不同,他们确实对自己的孩子怀抱恶意,因为她夺走了他们拥有儿子的机会。”

越是忙碌的人当然越容易忘事,尤其是对珍妮这样忙得疯狂的人来说,甚至仅仅是2001年她刚刚穿越过来时的生活——她在表演《芝加哥》舞台剧时的生活,都渐渐已经有些模糊,但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更多似乎早已被遗忘的画面重新出现在了眼前,珍妮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抑制着声音里的哽塞,“更糟的一点是,这女孩的父母是公职人员,她生活在城镇而不是农村——不像是你,她没有和同类生活在一起,她不是生活在一个女孩天生低人一等的地方:没有继承权、没有宅基地,当然也没有任何男性村民能享受的权益,如果她生活在农村,她不会有这么深的不幸感,因为所有女孩,几乎所有姐姐都要为弟弟让道,而且根据当时的政策,农村居民可以生两个孩子,所以她的父母也应该不会把憎恨全集中在她身上,毕竟他们还有一次机会。但她偏偏生活在城市,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大多数公职人员都受过教育,他们对男孩还是女孩并不是那么的执着,如果可以选,也许也会要男孩,但既然只能生一个女孩,那女孩当然也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我猜想那女孩肯定承受了一些精神虐待。”切萨雷说,他的语气有些沉重,过了一会,他又加上了一句,“如果没有生理虐待的话。”

“如果你承受的忽视是一种精神虐待的话,”珍妮说,“那么她承受的虐待程度会更深一些,没有那种夸张的殴打,但……就只是……其实小孩子是最敏感的,你会很明显地发觉不对,尤其是当你的小伙伴都明显被宠爱的时候,你就会本能地渴望一样的待遇,从这点来说,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你需要懂得,需要明白你本可以拥有,需要渴望你才会受伤,而对她来说,随着她的不断成长,她也不断地意识到她的索取不会有回应——她不能得到别的孩子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东西,一个微笑,一道爱吃的菜肴,一件新衣,一把伞甚至是一句叮咛,这种忽视和厌恶是全方位的,他们没有虐待你,你能吃饱、穿暖,如果你不讲究质量的话,但你会感到你的任何一种需求对父母来说都是负担,他们有太多的借口来对抗你的要求,最常用的大概是描述家庭经济有多么的艰难,工作有多么的疲惫,生活是多么的绝望,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的出生。”

“这样的生活经过了8年,在这女孩开始记事,开始明白除了她以外,其余的家庭并不是这样生活——也开始接受她的生活就会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她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通过行贿,她在法律上成为了一个……智障。”珍妮说,“这样她的父母就因此可以生育第二个孩子——”

“等等,这样做是……”切萨雷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第一次瞪大了,“我想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先不谈论为什么你描述中这对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家庭有能力通过行贿完成这样的……壮举,但在这一点上全世界应该都一样吧,如果你的智力有障碍的话,你应该上特别的学校,或根本就不能上学——”

“是的,当然通过一些社会关系,她还是留在城里念完了小学,但几年后她还是被送回了乡下老家,因为她的存在对于父母的公职的确会是影响,而且,当然喽,父母也没有足够的精力照顾她。她和她的弟弟仅仅是一起生活了4年的时间,而这4年并没有培养出太多的感情,当时这个女孩以为她是个恶毒的人,因为全世界——你可以想象她父母双方的亲戚都因为这个男孩而欣喜若狂——都在强调这个男孩是家庭的希望,她作为姐姐必须疼爱她的弟弟,但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对这个婴儿的憎恨,对将来的恐惧和不安,不止一次,她希望他会在一次意外中死亡,而这种想法让她背负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有时候她觉得反而是自己不配活在世上……和你的童年不同,她的童年感情是极为激烈的,是充满憎恨的,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戏剧性的,她的心情总是大起大落,她不止一次想到去死,不止一次怀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否她本人不值得被爱……”

珍妮闭上眼,又深又长地把气吐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20年来第一次谈论自己的童年,在此之前,这一段记忆真的已经成为了她的禁忌,甚至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曾这样地生活过,“讽刺的是,当弟弟出生以后,她的日子反而比以前要好了一些,父母有了儿子,心满意足,对她的憎恨正在消融,甚至有时还会有歉疚的表示,她开始有新衣,甚至偶尔也能和弟弟一起吃到冰淇淋,在她童年时,这是绝对奢华的款待,起码对她来说是如此,在她有记忆以来,每个夏天都是尴尬的时间,因为……”

奇怪的是,尽管现在她几乎可以买下全世界一天的冰淇淋产量,而且她现在再也不吃这种会导致发胖的垃圾食品,但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依然感到深深的委屈,她甚至必须咬住嘴唇,才能抑制住自己流泪的冲动,继续讲述下去——在所有那些心酸而坎坷的往事之中,最能击中她的反而是一支冰棍。“因为每到夏天,就会有人推着自行车过来叫卖冰棍,而所有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都会过去购买,对他们的家庭来说,这是隔三差五可以负担得起的开支,而她每到这时候就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希望自己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不要被任何人询问……她的父母从来不给她零花钱,因为‘家里负担不起’,但当多了弟弟以后,当她母亲因为几次流产和照顾弟弟的需要长期在家,家庭收入缩减,开支增加的时候,他们有了给弟弟买冰棍的钱,家里负担得起了,时不时的,她居然也能得到这样的犒赏……”

切萨雷挪动了一下,但珍妮不再去注意他,她闭上眼,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长大后那个女孩最讨厌的食物就是冰淇淋,她不但讨厌冰淇淋,而且也非常讨厌当年为这种赏赐高兴的自己。”

“这就是她的童年,当她读完六年级——顺便一提,中国的小学只有六年级,之后则是初中,东亚地区多数都是这样——当她独自一人离开家的时候,她明白了这点:她的生命,对于她父母来说——让她存活下去的意义是这样她可以为家庭做出贡献……她可以让弟弟的生活变得更轻松,更好,在弟弟出身以后,他们对她好了一些,因为她不再是阻碍了,恰恰相反,她会是将来照顾弟弟的人选,所以他们应该对她好一些,他们甚至准备让她上完高中,尽管这对家庭经济来说会是个负担——每年上百元的学费足够为弟弟买一辆小自行车了。不过,上完高中的女孩更吃香,而且她还长得很漂亮,这足够换来更多的聘礼——她的父母是很深谋远虑的,他们也把这些考虑表达得非常清楚,她一个人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本来预定要陪同的母亲没有去,因为弟弟忽然感冒,需要人的照顾,而她就把这些话浓缩在了上车前的五分钟,所有的强调都只有一个意思:家庭为你付出非常多,你需要回报家庭,你需要承担你的责任,照顾弟弟,为弟弟的将来积攒财富,而这是你能继续接受教育的代价。而当我……当她坐上那辆车,看到母亲的面孔从车窗中远去的时候,她哭了起来,那是她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不是因为她离开家了,不,完全不是,而是她意识到自己虽然离开了那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但完全没有离开自己的生活,她永远也没有希望逃离这样的生活……她愿意付出一切,她甚至希望在这辆车上有人能把她带走,希望到了目的地以后没有人前来接待,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会回到老家,读完高中,然后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一份工作,嫁一个人,用聘礼为弟弟的将来添砖加瓦,这就是她的未来,她找不到任何一种办法逃脱,她甚至无法参加高考,因为她在法律上是个残疾人,有这张一级残疾证,她不可能被大学录取……那应该是她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你能想象吗?一个女人最低潮的时刻出现在她的12岁,听起来这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珍妮笑了起来,她摊了摊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也许你从来没有想过世上有很多人是这样生活的——不过,总之,这就是她的童年,一个悲剧、沉闷而绝望的故事,能让你的烦恼相形失色许多,是吗?——的确,仅仅是这么回顾一次,你都能发现这对于她的感情生活确实会有影响……”

她不想说自己是个很愚笨的人,或是太高估玛姬,不过珍妮不得不承认,起码对她来说,心理咨询相当奏效,在玛姬布置作业之前,她还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结束,她早就把往事甩在身后了,然而这一番诉说之后,她真的感觉自己又轻松了许多——可能这就是玛姬一直在强调的,能说出来也是治疗的一步。而听过了切萨雷的故事,她也忍不住反观自己:这一切是否并没有真的过去?童年的一切是不是还在影响着她,她是不是和切萨雷一样,从来没有成功地建筑起感受-回馈爱的机制,就像是切萨雷和莉莉安的关系最终走入歧途一样,她和克里斯之间是不是从来没有过正常的互动?她的残缺是不是在无意间伤害到了无辜的克里斯?

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浸了好一会,她才留意到切萨雷并没有挪动,而且显然依然在盯着她看,仿佛对话并没有结束,这让她有些发窘,但也忍不住有些好笑,“what?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直接开口。”

“故事说完了?”切萨雷并没有对整个故事做任何评价,而是有些不满地问——看过那么多剧本,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投入地进入了故事中。

“起码童年已经说完了——不要用这个表情看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嗯……这女孩最后真的根据父母的安排嫁人了吗——这一点显然相当重要。”

“为什么?”

“因为感觉上她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受过大学教育,而且她也不像是一直停留在原生的市民阶级中的……呃,命运。她的命运也不像是会一直停留在原生阶级中……”

看到切萨雷难得一见的窘迫表情,和他挑选词句的小心谨慎,珍妮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吧,”她耸了耸肩,“这个故事的确有个twist——当然你也能猜得出来,毕竟我之前也说了,那是那女孩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光。如果她真的顺从安排,高中结婚后就找了零工做,然后凭借漂亮的外表找了一个以她和她父母的阶层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丈夫——按照父母的安排,最好是一位官员的公子,这会给弟弟以后在本地的发展带来极大的便利——”

“但故事的确出现了转折,事实上,回到老家以后,女孩的日子反而快乐了许多,她寄宿在自己的舅舅家,在东亚,舅舅比较容易疼爱外甥女,会比父亲这边的亲戚更不偏心一些,因为姓氏不一样,对舅舅来说,外甥和外甥女传承的姓氏都和她无关。再加上她的表兄和表姐都已经外出工作,她是唯一一个生活在家里的小孩,所以那六年对她来说是一种治愈,她得以不在偏激的路上越走越远,当然了,压力依然在,命运依然在尽头等待着她,但她可以暂时享有一点点宽松和幸福——那时候她最怕的就是寒暑假,因为那也意味着她要回家了。”

“也是在这六年间,她坚定了改变命运的决心,她不知道怎么做,但她知道她要这么做,她甚至想过,高中毕业以后就离家出走,到沿海地区去,进歌厅唱歌——对东亚来说,这大概相当于美国这里去做脱.衣.舞女,不过在道德上受到的非议更重一些,但她并不在乎这个,只要能摆脱那种生活——那时候她就像是着了魔。”

想到当时那幼稚却坚定的决心,珍妮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孩有时候真的可以非常单纯,她从来也没想过如果当不成歌手,如果就那样进入复杂的社会,她会变成什么样,只是日复一日地练习歌喉——而这件事也的确改变了她的世界,她的表姐回家探亲时发现了她的爱好,和她开起了玩笑,‘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不去考艺术院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艺术院校,第一次意识到,她还能去考艺术院校——她真的有一条更安全的办法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是摆在她跟前的还有重重阻碍,她的一级残疾证,参加考试需要的花费,考中艺术院校的难度,以及家人必要的支持,她知道她必须说服父母才能得到支持,可她该怎么办呢?”珍妮的唇角翘了起来,她敲了敲太阳穴,“想,她只能想,她的父母容易被怎么说服,她必须使用自己全部的智慧,从她所知道的那些有限的信息里寻找线索,想想看,她父母最重视的是什么——”

她轻快地说,“她制定了一个计划,在每年夏天回家的探亲中,她请父母让她去试试看,告诉他们读艺术院校的女孩很容易认识有钱人,想想看,如果她找到了一个富豪,这会让弟弟的未来变得多光明,多容易,会给他们的未来带来多大的变化……”

“当然,这个计划不是一帆风顺,父母毕竟有基本的阅历,他们怀疑她能那么简单地找到一个未婚的,愿意结婚的有钱人,但这并不是问题,她让表姐告诉他们,艺术院校的女孩要交到有钱的朋友们是多么的容易——在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她的异想天开,而是真真切切,就在北京发生的现实时,她可以看得出来,她的父母真的心动了……阻碍他们的只是对金钱本能的吝啬,他们家的确一直都不富裕,上京的路费也是一笔让人思量再三的数字。”

“暑假结束了,父母那面依然没有回音,她知道自己必须另想办法——她转而央求表姐借给她钱,请表姐说服舅舅,默许她偷偷上京参加艺考……而表姐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珍妮笑了笑,“其实后来她也明白,表姐更多的还是出于同情,对于她的困境,舅舅一家其实心知肚明,他们并没有认为她真的能考上,只是不忍心打碎她最后的希望,破坏她最后的挣扎。舅舅真的为她请了假,瞒住了家里——这并不困难——她穿上表姐送给她的一身新衣服,走进了艺考的课堂……”

“艺考感觉是在幻梦中完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显得极为荒唐,她会演戏吗?她的歌声和别的考生比也没那么好听,当考官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明示她将被录取时,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有大悲大喜,因为她根本还没从考试中的恍惚回过神来,她真的被录取了——虽然这是她日思夜想的期盼,但当它成真的时候,她根本无法相信——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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