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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裙了下床,身后跟着宋知濯稀里糊涂的目光,趿着鞋赶到高柜前,“啪”拉了柜门,扫一圈儿,在角落里扫见自个儿当初带来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包袱皮,抱到圆案上,闷不做声地捡了南墙下的木鱼、念珠、经书一一装点进去。
沉手沉脚的行动里,宋知濯才恍过来,这是玩笑开过了,他忙翻身下床,鞋也赶不上穿去扯她,“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就是同你说笑呢。你想着给我买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想逗逗你。”
那一位眼下上了火、伤了心,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犟着被他抓拽住的手腕儿,死挣一会儿,见挣不开,恶狠狠地瞪过来,“放开。”
“我错了,”宋知濯举起她的手忙往自己个脸上扇,“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别生气,我对神佛发誓,以后再不说这种笑话儿了,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撒开。”
“不是,你要上哪儿去啊?”他忙躬了腰垂了首,半挽的发在胸前急得直晃悠,“这大半夜的,你还能上哪儿去啊?我真是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外头天寒地冻的,等明儿睡醒了,你再打我一顿撒气,或是现在就打?”
烛火一偏,就照见明珠被满头蓬发掩住的泪花儿,这泪花儿里绞着倔强的自尊,无处可去就再回到街头讨饭、回庙里劈柴。如是想着,便提脚往他光洁的脚面上狠踩下去,还重重碾上一碾,“你管我!我纵然讨饭吃,也不要你一个碎银子!”
一记吃痛,他松了手,龇牙咧嘴哑声呼嘶着,瞧见明珠得了这个空隙抓了包袱旋裙而去,他哪里还顾得上痛,忙追至外间,冲着那片荏弱的脊梁哀求,“你这一走,是不要我了吗?你往哪里去?将我带了去吧,横竖我的一颗心早就落到你肚子里头了,你若走了,我在这里剩一副空皮囊也没甚意思。你将我一道带了去,我替你劈柴担水,我去为你偷包子馒头,我去打家劫舍养活你,再不让你吃那些苦!”
屋子踅进一片清辉素月,裹着浅红的背影一颤,包袱就从肩头颤到了地上,咚咚两声儿,木鱼与鱼锤分割在天涯两头。她徐徐转身,所见的是她许多年后都不曾遗忘的场面。
宋知濯已经跪倒在地,笔挺得上无愧于天,下不怍于人,赤城坦然仿佛跪拜的是青天、是朗月、是主宰他生死的君主。他就那样挺拔地跪在四角藻井之下,在霜色淡淡的月光中,他低低求来,“你别恼,都是我错了。”
眼泪就这样随明珠的步子坠在裙边儿,晕出一朵朵雪莲,她自惭自愧,怎么几句玩笑话儿就当了真,叫他凭白为自己折膝。她奔过去,缠着他的臂膀要将他搀起来,“做什么,天地君亲师,我占哪一个,你做什么跪我,你要让我折寿是不是?”
“跪得的跪得的,”宋知濯豁牙一笑,拂膝起身,揽得楚腰对星河,将她抱起,一步一踏坚定无缓的走着,“你是我的天与地,还是我的女菩萨,怎么跪不得?”他垂眼一笑,“不过你这小尼姑脾气大得很,怎么对着外头那些冷眼冷语你是笑脸相迎,独对我就这样跟个老虎似的?想来是柿子捡软的捏,仗着我没你活不下去,你就专对我横眉冷对的?”
清霄半沉桃半熟,明珠红着个脸,被他敬献佛龛似的轻放在软锦堆叠之上,嗔一眼怨一眼,“谁叫你说话儿不中听,头先分明说银子随我使,方才又你的我的跟我算得那样清楚。我有什么呢?一个子儿没有,白到了你家来,吃你的花你的,往后你做官发财,我不更得瞧你的脸色过日子?”
一壁说,一壁抽着鼻稍,可道地籁风声急,天津云色愁,悠然万顷满,俄尔白浮川1。
眼看山洪崩迸,宋知濯急忙坐下去,兜了她的背轻拂,恨不得将心挖给她去,“不哭不哭,我晓得错了,我原是说笑,竟然疏忽了你打小过的就是那寄人篱下的日子,引得你生了这一场气。钱自然是给你花的,不给你花给哪个花?你若是高兴,就是拉了银子见天儿在街上撒着玩儿都成。”
他只管做小伏低,着急哄一阵。明珠这才渐渐止住抽咽,吊了眼,将信将疑,“真、的?”
两个字叫她说得断续不接,一停一顿中,似乎还滥着满滩的洪水不及撤退。他由枕头抽出条软帕,揪心不知怎么才好,温柔地往那鹅蛋脸上抹,“你还真是我的活祖宗,长这样大,连头先躺在床上时我也没觉着像今儿这样心头堵过。你一哭,总像是往我心里注水似的,直要把那五脏六腑都淹了。”
闹一阵、哄一阵、就此消磨了半个清霄。后半个,相依相偎、共枕而眠。
新的一天是天际茫茫,打他二人睡着后开始下的雪,挂瓦冻枝,零星几片桂叶上也冻了冰,手指轻一抠,便能抠出个晶莹透玉的冰叶子。明珠喜得不知怎么好,挂了斗篷就在外头去踩雪,咯吱咯吱的声儿听得她耳朵痒痒,更叫人痒痒的是她百灵鸟一样清灵的笑声。
大早上青莲就领着丫鬟过来扫雪,一见她,正要训,绮帐在旁观其脸色,忙喊了明珠,“奶奶,快进屋去捧了手炉出来吧。”
望其睇过的眼色,明珠看向青莲,那脸上已是怨怪难消,便忙捉了斗篷老实进屋。
想着要“病好”,又不可太过于突兀,宋知濯便故意不楔窗,由明安明丰二人架着他在地上磨蹭,将这冬雪艳景瞧了个一清二楚,遥遥对青莲苦笑一声儿,“我早上说了她,她只是不听,看来还是你的话儿她听。”
错目下,青莲身后的小月已是乍惊失色,握着长笤帚的手紧了又紧,“少爷,您会说话儿了?”
“你这话儿说得怪,”宋知濯被扶到木椅上,隔着风裹流霜临窗与她对望,“是你们说我哑了,我可没说,我就是病了后心情不大好,故而不愿意说话,谁知你们就当我哑巴了,不仅当我哑,还当我聋,当着我面儿便失了规矩,改明儿我也该好好清顿清顿。”
七八个丫鬟听得垂眉哈腰,一股脑的震惊都被半沉半暗的天色压将下去,唯独小月,从后头托着扫帚缓步而上,迎着宋知濯澄明的目光,“失了规矩的头一个是娇容,她已经死了。下剩咱们这些,少爷若罚,我们自然领的,只是少爷能说话儿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合该让府里上下都晓得的。”
宋知濯提眉斜笑,头上两条湛蓝绸带被风卷起,游丝中可见舒心畅然。正巧明珠过来,替他理了云缎,自个儿托腮撑在窗台,冲小月笑起来,眉梢都可见喜气,“小月姐姐要说就去说,不过我看不急,再过些日子,少爷就能下地走了,到时候岂不是一齐高兴?省得东笑一趟西笑一场的费事儿,一齐笑了还省心些。”
四目一对,可见电光火石,远处众人交头接耳,独有青莲与明珠前后夹击,只将中间的小月里里外外的牛黄狗宝都瞧了一遍。
在一起风霜雾露中,小月仿佛已走上了众矢之的,但她足信自己比娇容有勇有谋,能在乱世中闯出血路。她取下鬓头一只鎏金浮雕芙蓉金步摇,抖下上头积攒的雪花儿,再楔回去,“仿佛听说老爷这几日在阁中有事儿忙,等两日他回来了,还是要让他晓得的。”
那抬首之间,可见袅娜身段,风韵平添,宛如开得正艳的蟹爪兰,熬过三季,总算轮到与腊梅相争。
飞霜流雪的对峙之间,众丫鬟已清出一条羊肠道,青莲将扫帚递到绮帐手里,也前行几步,绕过曲折,到桂树底下,与明珠隔窗对谈,“你吃了饭,咱们就要往二少爷院儿里去的,倒别同人在这里扯闲篇儿了。”说罢,她回首对横眉朝众人一扫,“从前少爷不见好,你们就都偷奸耍滑的慢怠起来,如今都警醒些,做好自个儿本分的事儿,若让我再瞧见谁懒懒散散的,该怎么罚处,奶奶是善人,我可不是!”
一番叱责听得明珠乍然一惊,还是头一遭见青莲如此严厉的行事作风,暗暗咋舌之下,她也忙心虚地推着宋知濯到案前,乖乖等着人上来摆饭。
天有欲晴之势,一个日头半藏在云间,将露不露,直斜出一半的金光,足以罩住白茫茫一片大地。
青瓦上螭龙腾飞、廊檐下风铃解冻,迎风一吹,似冬雪之语,伶仃、寂寞。或许是谁的遗孀,收了初桃笑靥,穿上满白的孝裙,情和心都在这日被淹没在白雪皑皑之下,余生似乎都要在这永恒的冰雪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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