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棂心车壁内靠着宋知濯,正抱臂假寐,闻声撩开眼皮,眼底兜着无数失望,“跟。”
马车旋即奔出城外,山路颠簸,车辙狂响,明安扯紧缰绳,不得不大着嗓门儿在日暮下嚷,“少爷,要我说,咱们家三少爷也忒忘恩负义了些,小时候,要不是您护着,她还不知道被二少爷太夫人母子欺负成什么样儿呢。如今长大了,他就是这样报答您的?窥觎长嫂,背叛血亲的大哥,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您可别将他轻扰了过去!”
燥烈的晃荡将宋知濯的心颠得忽上忽下,一直到马车停驻,跳下了车,他才剔眼警告明安,“这事儿回去后别再提起。”
脚步在雪中咯吱咯吱作响,明安紧跟其后,抬眉瞧一瞧半隐半藏的金源寺,欻听暮钟敲响,神秘而悠扬地回荡在雪域茂林之间。他想了半晌,亦不得其要法,“少爷,难不成您就不追究了?岂不是纵了他?”
金晃晃的光由叶罅之间倾洒满地,碎如一段斑驳的骨血之情。明安的话儿直入他心底,在里头搜肠刮肚地找一个答案,里头满是繁屑一样的利弊衡量、得失算计,最后,捞起一丝心有不忍的本能感情,“他不像老二有太夫人撑腰,也不像我好歹打小就替父亲争足了面子,彼此面上也算过得去。他什么也没有,性子又软,在这府里,谁都跟瞧不见他似的。人都说长嫂如母,明珠心软和善,大概是这个缘故,他才生了点非分之想,待他考取个功名,定一门亲,兴许就能好了。”
世情淡薄,在零星一点血脉相连的情感中,这是宋知濯尽能抓住的部分,他有些不愿意失去。
日暾稀薄漏尽,天色寸寸暗淡,金源寺的庙堂殿宇中,香熄烛淡,反倒是半山环抱的禅房中亮起新烛,火光与夜缠绵。
房内四溢着素斋饭香,案桌上摆着菠菜豆腐、冬笋炒香干、山药炖萝卜,另并两只青瓷圆口碗,有二人对坐。青莲一面细嚼,一面抬眼窥明珠,只见她兔子一样红的两只眼紧盯着对过一堵白墙上的“佛”字,手执一双竹筷在碗里一顿一戳。
青莲瞧不过眼,往她碗里夹一片山药,“当当”敲了碗口,“嗳嗳嗳,不吃饭发什么呆?躲到林子里哭了一下午了,还没哭饿啊?”
山风如凤的尾巴,簌簌萦迴在窗外山林。明珠被突兀的敲碗声惊回神思,对眼望着青莲,有些发窘发讪地捧起碗,“姐姐,你怎么晓得我在外面哭啊?”
“你当我是瞎的?”青莲观她送了山药入口,方缓出一笑,又添一块豆腐,“你照照你那双眼睛都哭成了什么样儿了?嗳,要哭就哭嘛,做什么躲到外面去?天寒地冻的,亏得你一向身强体健不爱生病,否则这一夜,我又得劝你又得伺候你。”
一盏灯烛围在几碟菜旁边,被穿窗过罅而来的风刮得踞蹐缩缩,明珠抬手挡一下,回眸一笑,虽可见里头水花点点,笑容却尽量明媚如旧,“不用劝我的,我想得通的,就是心里难过嘛,哭一哭就好了。”
“那我还省事儿了,”青莲睐她一眼,轻泄一气,幽幽叹叹,“我从前跟你怎么说来着?你不信吧,如今吃了亏,怨得了谁呢?咱们家那位少爷,我打小伺候他,对他不说全然了解吧,也得有个六七分。要我说,他倒未必是真想娶那童家小姐,不过是圣上赐婚,不好开脱罢了,心里未尝没有你。……嗳,我这可不是偏他,不过是说句公道话儿。”
明珠垂下霑花带雨的睫毛,瞧着一桌子绿白相间的菜色,同样一叹,“姐姐,我又不后悔,你说的这些话儿,我都想过,他心里有我,我也从来没怀疑过,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你瞧我现在,连饭也不怎么想吃了,我就想能好好吃饭,好好儿过日子。”
乍然,青莲噗嗤一笑,将头上一支细银簪险些笑下来。莺簧嬉笑中,倏听“笃笃”几声儿,有人敲门。二人顿生警惕之色,明珠轻搁下碗,别腰对着门外轻问,“谁呀?”
“姑娘,我是浴风啊,”那声音同样是轻轻的,伴着讨好的笑,“我们少爷叫我送东西给姑娘,烦请姑娘开个门儿。”
二人对视一眼,青莲牵裙起来,弓腰对着细细的门缝朝外望,门外两盏灯笼下,果然是浴风的身影,方才将门拉开,“天色这么晚了,什么着急的东西,明日送来不成?还要劳你大半夜的跑一趟。”
那浴风扎着黑幞头,朝门内睃一眼,抬手一挥,立时从四下黑暗角落窜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青莲姐姐,对不住了,实在是请不动你们,只好换个方法了。你们别怕,就是跟咱们搬个家,那边儿房子可比这里舒适得多,少爷怕姑娘不答应,便让我带人来帮着搬。”
门内二人虽摸不着头脑,可瞧这架势,亦揪了心。明珠一双红眼睃看一圈儿,立时拉过青莲,慌把砰地砸过去闩上。紧跟着“咚咚咚”是拍门声。
浴风见二人久不开门,抬脚要踹,不及黑暗处传来一声锵然有力的低沉嗓音,“你们要做什么?”
回首颦额细看,一道身影堂皇渐进,待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时,浴风才遏然吓一跳,楞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大、大少爷,大晚上的,您怎么上山来了?”
阴鸷的眼如天上月玦,将浴风盯得颤颤发抖,“我再不来,不知大奶奶就要被你们绑到哪里去了。……滚。”
仿若赦令,浴风带着人落荒而去,错身时,被宋知濯叫定,声音寒如琼砂,“回去告诉你们少爷,好好儿念书,别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
一群人连滚而去,明珠在门内听见隐约有人说话儿,又听见雪乱错履,不知是何动向,便躬下腰贴一只眼睛在门缝上,扫见雪里已无人,心下正疑惑,眼欻然被一抹豆绿暗纹的锦缎遮住,可见腰间一条玉白嵌宝石的锦带。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猛地耳廓一振,那人敲起门来。明珠警惕退后两步,狐疑发声,“你是谁?”那人未答,明珠贴着门站一瞬,将心一横,英勇赴死一般拉开两扇门。
一别数月,这一刻,宋知濯才觉得从那些飞沙走石、刀光剑影里跋身出来。她水绿的裙在他眼底荡开,几如荡开一片柔情的水乡,使他感觉那些血光铺成的荣耀在这一刹生动起来。他终于衣锦还乡,想向他的故里展示自己一身的锦绣繁华,也要将那些戎马倥偬的辛酸细细说与她听……
然而“砰!”一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亦阻隔了他衣摆下已经抬起的黑靴。要不是闪躲得时,险些将那高挺的鼻端撞了个通红。
他怔一瞬、讪一瞬,扭脸朝一丈开外的明安笑一笑,“这也在情理之中,好几个月不见,冷不防大半夜的我站在这里,你奶奶一时有些惊慌失措也难免。”
明安冻得在雪里跺脚搓手,闻言陪一个笑,“是、是,奶奶是受惊了,可咱们在这里受冻呀,这山里也太冷了,少爷,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干站着吧?”说罢,哈腰上前,脸上笑得灿若金菊,“我倒是抗得住,可少爷金尊玉贵的,怎么受得了?要不,咱们先找老尼姑另开一间禅房,进屋里去等?”
门头两只纸糊的白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宋知濯斜长的身影左拉右扯。他剔一眼明安,固执地卷了袖口接着敲门,“明珠,是我,我回来了,你开开门儿,我有一大堆话儿要跟你讲。”静听一瞬,门内动静全无,他又再敲,“明珠,你开个门儿,我找你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你给我开个门儿……。”
两扇棂心木门将一颗炙热急躁的心阻隔在外,而里头,是明珠一颗随风烛扑朔的心。她不能对一个人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竟然想不起一丝丛脞烦绪,只生起铺天的欢喜。天地虚影,她的眼中只看见他,心中填满了他,甚至有一瞬的冲动,想要扑进他怀里,抖下一身凡世的尘土,将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给他听,譬如今儿吃什么、昨儿做了什么梦、挣了几个钱、所住的房子有多冷,如此种种……
她坐在圆凳上,在灯影里垂眸,惊觉发现,她一点都不怨他,倘若有那么一点儿,也被对他的爱挤逼掩盖,但她心虚地,不敢告诉任何人,这是她倔强的自尊。
一墙之隔外,宋知濯已经收回手,落寞地退一步,眼看就要坐在门口的一级石磴上。明安眼疾手快,由怀内掏出一张绢子抖开,垫在地上才请他坐下,“少爷,要我说不急,奶奶心里保不定怎么生气呢,您丢下一封和离书,一走就是几个月没信没影儿的,换谁谁不气?何况咱们奶奶真动了气,就是府里那起子不积德的嘴都骂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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