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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儿你自幼生于深宫,宫檐之下,确实等级森严。你所观察、了解的朝堂政闻,看到的一条条政令,大多已是各方博弈之后的结果,而非博弈的过程。政令出台的背后,其实早有中枢和地方征求意见、相互协商、反复修改,如若不然,政策便不可能落地。政策的背后所充斥的,永远是协商与妥协,而非命令与执行。”
庞满儿被说服了,然而仍不由得担心道:“那也不必皇后亲自去,就让行台这几位尚书亲自跑一趟,也不行吗?”
“如果仅是皇后,我倒真不必亲自去。”陆昭拉庞满儿坐到身边,“可是作为录行台尚书事、司州牧、假节钺的皇后,就要亲自出面不可了。只有我去了,才能和河东郡郡守见面,和薛氏的族长见面,相对而谈,提出问题。如果仅仅是卫渐、江恒他们出面,只怕连面都见不上。”
“有时,甚至郡守、族长都不能够自己拿主意。太守的背后有更了解实情的曹吏,族长的背后有深扎于乡土的族人,背后的背后更有乡贤、乡老、负责挨家挨户征税的乡绅。没错,触犯律法是会革职,不配合行台和中央的决策,也会被问罪。但就算真的将这些人全盘清除,司州这片土地的执政架构,就会顷刻瘫痪。莫说是新法,今年的赋税都收不上来。”
此时庞满儿是完完全全服气的,但面对已半露出真实的未来,也不由得目光晦暗:“先前行台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设立了这么多制度,到最后却仍要靠与地方的斗争去完成一条简单的政令。我都在想,到底是行台的做法错了?还是这些制度错了?我们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庞满儿抬起头,看到陆昭惊诧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忙道:“我不是在质疑皇后的决定……我……”
陆昭望向窗外,夏风穿过屋檐,远处传来洛阳城内大大小小庙宇的钟声。成千上万的钟声里,必然有些是人为敲响的,有些是被风刮响的。
“你是对的,也许我有错,制度也有错。”陆昭紧紧握住了庞满儿的手,那既是安抚风浪中小船的力量,又是在巨浪面前牢牢握住桅杆自持的力量,“这个世上,有人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斗争。中枢与地方的斗争,也永远无法避免。这个世上,也同样没有一个制度可以完全避免斗争。人生有百年之大限,权力有唯一之所属,最终不过是在彼此妥协,彼此退让之中,寻找一个‘最不错’的制度罢了。”
“至于我们所做的意义,也不是让权力斗争彻底消灭,也不是让地方与中枢永远服从,而是把权力关进一个合适的牢笼中,将斗争划定于可控的范围内。利益是这个世上永恒的诉求,但混乱不是。斗争是这个世上永恒的手段,但迫害不是。”
两个女子,尽管身份不同,但眼里闪过的令人发颤的热忱,无疑有着一致的认同,并怀抱着同样的勇气。
庞满儿的手也紧紧握住了陆昭的手。晚晴夕照,两个人的双手都泛着淡淡的金红色。
陆昭拉着庞满儿的手一起站起来:“去叫韦如璋也过来,咱们再一块看看东垣县和整个河东郡的财税。”
片刻后,韦如璋便与庞满儿一道过来。陆昭也早已命人将东垣县和河东郡的财税各誊抄了两份,分发给两人。“这些数目未必属实,你们权且做个参考。”
即便是一个县的财税,对本土乡众、县令乃至于郡守都可能产生极大的影响,钱帛之利也好,人事升迁也罢,每一个数字的后面都有可能涉及利益方,这就产生了扭曲和隐瞒。
“有什么发现吗?”即便是手边摆放着茶水,陆昭也并不在议事时引用,对待两位女侍中都极尽郑重。
韦如璋曾在廷尉历练,涉及实际事务较多,也最先发现问题:“回禀皇后,去年东垣县的财税与支出竟与往年持平,可去年是灾年。到了河东郡守这里,财税居然开始有了盈余。”
“那么为什么呢?”陆昭笑着引导。
“应该是为了考绩。”韦如璋回答道,“州府上缴的财税,一般都会稍高于朝廷需要的财税。而郡府上缴州府的财税,一般也都会稍高于州府规定的,而县又稍高于郡。上层争取晋升,往往会多施压,多摊派,下级为了争取晋升,也会迎合,层层加码,就这么加上来了。”
忽然,韦如璋发现了问题所在:“但是去岁,司州并无一钱一粮上交朝廷。因为去岁王叡领司州,发起叛乱……”
庞满儿此时恍然大悟:“王叡反叛,司州上缴不了钱粮,罪责都可以扣在王叡的头上。”
“说的不错。”陆昭道,“可这么多钱总要有去处。会是王叡都用了吗?即便是都用了,会用在哪里?用多少?”
韦如璋赶紧看了庞满儿一眼,旋即抢先答道:“按大魏税制,地方赋税仅上缴部分,每年地方财政预算经中枢批复后,给予一定比例的预留。就算王子卿要涸泽而渔,地方也会奋起反抗。”
韦如璋是世家出身,对于其中的门门道道也更清楚一些,“至于去处,必然是购买粮草,雇佣兵马。王叡起兵十万余,即便其中有平民,也有数万军人。王叡向郡县调兵,就要向郡支付一大笔钱作兵饷。可一州单单是郡国兵,也是无法达到此数目的。那么钱还要花在打点本土世家上,让他们出部曲。”
“如果当时你们是郡府县府,这笔钱会花费多少?怎么花?”陆昭紧接着追问。
这回却是庞满儿先反应过来:“王叡给郡的兵饷不能花,因为王叡发兵长安,胜负未定,一旦败了,郡府县府也要承担责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拖着,假装没有拿到这笔钱。左右赋税在要年底上缴结算,兵饷就只能在上缴后再发放。那个时候王叡是胜是败也能见分
晓了。王叡败了,兵户们怕被连带问罪,不敢向郡府县府多要,郡府和县府便能留下一部分,中饱私囊。”
“皇后,可不可以以此作为和郡县、世家谈判的筹码?迫使他们执行新法?”庞满儿灵光一闪,问道。
“不行。”陆昭温和地否决了,“郡、县、本土世家,打击面太广。我们最好不要把事情变成问题。”
陆昭也觉得启发得已经足够了,直接了当道:“我们先把河东郡去年县一级的财税账目认下来。东垣县如今已是公主的封邑,已经划分过专门供养公主户籍,东垣县令今年的考绩也会与郡府脱钩。我们先去东垣县,和他们打打交道。”
第373章县令
麻绳鞋踩在干燥的黄土地上,随着一滴一滴的水洒在井台上,麻绳鞋便在地上吃出了一个印子。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一把一把的从井里提水,提到井口,喘了几口气。在一旁的女人便挺着腰走了过来,孕肚显然也不小了,就着井口的高度,把水倒进空桶里。
“回屋里去吧。”男人抹了一把汗,拿过女人手里的桶,“怀着孕呢,别干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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