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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太太?好多飞机啊!好大的规模!”店老板站在她身旁,龇牙咧嘴地笑着把包装好的物品递给她,笑得几乎把他的一双眼睛都眯成了缝。他的孩子们站在他背后的门廊上,一面指向天空一面用尖锐刺耳的日本话唧唧喳喳地讲着。
杰妮丝睁大了两眼望着他。在美国海军中,几乎人人都不喜欢夏威夷的日本人,猜想他们都是间谍。她也感染了这种情绪。现在,在这儿,这个日本人就朝她咧开嘴嘻嘻笑着,而日本飞机却真的在天上飞着呢!在夏威夷群岛的上空飞着呢!这说明了什么?这些无耻的日本人啊!她把物品接过来,态度生硬地猛的把望远镜递给他。那个人向她点了一下头,就仰起头来-望那些飞机,它们此刻开始掉转方向,一个个俯冲下去,从一阵阵浓密的黑烟中闪出银光。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不动声色地直立着,把望远镜递还给她,对她呆呆地望着,一双乜斜着的眼睛象黑玻璃一样。那些涂着桔红色标志的飞机所呈现的景象,虽然很怕人,但仿佛有点虚幻,倒是他脸上的神色更向杰妮丝-亨利说明了珍珠港当时发生什么情况。她把望远镜抓在手里,跳进汽车,把车门砰地关上,发动机噗噗地转动起来。他捶打着车门,伸出手来把手掌向上,大声叫喊。原来她还没有付款。
杰妮丝原是个诚实的年轻妇女,但是现在,她怀着一种孩子寻开心似的激动情绪,厉声喊了一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使用水手的骂人话——去你妈的!就开足马力沿着公路疾驰而去。
杰妮丝-亨利就是这样看到战争爆发的。后来有好些年,她总在酒后跟一些好朋友讲起这个故事,通常都会引起笑声和喝采。
她把汽车的踏板往脚底下一踩,汽车飞速地在尖利的啸声中攀上山去,转了几个弯开到了山顶;她刹住车,跳进路边草丛里。这儿就她一个人。下面,银色的飞机掠过平静的海军基地上空,向基地俯冲,那儿的朝雾依然带着珍珠似的粉红色笼罩在战舰周围。一个个水柱向上喷射,几只船着了火,一阵阵的高射炮火发出淡黄色的闪光。但这种情景仍象是一次演习,而不大象是一场战争。
接着,她看见一个非常奇特的骇人景象。一艘战列舰消失了!一霎眼之前,这艘战列舰还屹立在前列,但顷刻间已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黄黑两色浓烟缭绕的大红球。轰隆一声大爆炸几乎震聋了她的耳朵;气浪扑到她脸上,象是轻拂的和风;一团圆形黑烟和通红的火焰沿着一根较淡的烟柱上升到高空,接着又是一声爆炸,迸发出一大片美丽的桔色和紫色,然后又是另一次连续不断的隆隆声!那艘消失的战列舰在望远镜中又一次朦胧地出现,已是一艘巨大的裂开而扭弯的破船,全身都着了火,正在倾斜着下沉。水手们拚命奔跑,往海里跳,有些人身上的白军服已经着了火,在黑烟中进进出出,无声地尖叫着。这情景看去很象在演电影,激动人心但不真实,可是现在杰妮丝-亨利开始感到恐惧了。这儿确实有一艘战列舰在她的眼皮底下沉没下去,而且自始至终不到十分钟!她看见更多的飞机飞到她头顶的上空。炸弹开始在一些小山上爆炸开来。她想起她的孩子,就飞跑到汽车跟前,猛可地把车倒退到公路上,然后开足马力驶回家去了。
中国保姆坐在扶手椅上,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往教堂去,帽子放在膝头上,闷闷不乐地翻看着祈祷书。“孩子睡着啦,”她用清晰的英语说;她出生在这座岛上,是女修道院抚养大的。
“吉列特一家人还没来。他们把我忘记了。看来我得去做上午十点钟的弥撒。请您打个电话给芬尼太太。”
“梅安娜,你知道不知道日本正在进攻我们?”
“什么?”
“唉!难道你听不到炮声?听不到爆炸声?”杰妮丝神经紧张地朝窗外做了个手势。“把收音机打开,你会听到很多事情!日本飞机都飞到港口上空来了。它们已经炸沉了一艘战列舰。”
维克多仰面躺着,服了咳嗽糖浆以后还在睡,呼吸的声音响而且快。杰妮丝把他滚热的红润的小身体脱光了。收音机播送夏威夷吉他圆润的琴声,一个女人唱着可爱的草裙舞。当杰妮丝用海绵替婴儿擦身子的时候,广播员兴高采烈地给克什米尔香皂做广告,然后又开始播另一首夏威夷歌曲。那位保姆来到房门口,问道:“亨利太太,您真的相信发生战争了吗?收音机里什么也听不出啊!我想,或许您只是看到军事演习吧?”
“啊,我的天!演习!你以为我有多蠢?千真万确,我看见一艘战列舰炸毁了。我看见大约一百架日本飞机,也许还要多!广播电台上的人都睡着了,不然就是神经错乱。喂,请你给他吃点阿斯匹林。他的烧退得多了。我要打电话给芬尼夫妇。”
但是电话线路已经不通了。她接连往挂钩上按了好几下,但不起作用。
“洗羊消毒液是使香烟变得苦涩的焦油。幸运牌香烟是唯一的好烟,没有一点点洗羊消毒液的味道。”一个爽朗而愉快
的男人声音说。“抽幸运牌香烟吧,对您的喉咙大有好处——”
杰妮丝把刻度盘拨到另一个广播电台上,听到了风琴的乐声。“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个保姆交叉着双臂倚在门口,乜斜起嘲弄的眼睛望着杰妮丝,看她拧动针盘收听新闻。
“怎么,他们都疯啦!水兵们有的身上着了火,有的跳在海里给浪涛冲走了,什么声音?是谁来了?是吉列特夫妇吗?”她听见车胎驶在汽车道砂石上的嘎吱声。一只拳头捶打着门,门铃响起来。那个保姆直瞪着她的女主人,身子一动也不动。杰妮丝飞奔到门口把门打开,忽然华伦-亨利踉踉跄跄地跌进门来,他血流满面,穿着沉重的飞行靴、一套帝拉链的衣服和一件血迹斑斑的黄色救生衣。“喂,你有二十块钱吗?”华伦问。
“天呀,华伦!”
“琴,你先把车钱付掉,”他的声音已经嘶哑,话说得很简短。“梅安娜,拿点绷带来好吗?”
出租汽车司机是一个尖脸的白种老头儿,他说:“太太,应该给我五十块钱。我听说日本人已经在卡胡库角登陆了。我也在替我自己的一家人发愁呢。”她给他两张钞票。“我丈夫说给你二十块钱,”她说。
汽车司机把钞票装进衣袋里,说:“哪怕我得杀出一条血路上船,我也要搭第一艘船离开这儿。在夏威夷的每一个白种人都要被杀掉。这是罗斯福给咱们惹出来的。”
华伦光着胸脯坐在厨房里。保姆正在把消毒药敷在流着血的左胳膊上边。“我来吧,”杰妮丝拿起海绵和药瓶说“当心别让维克多出什么差错。”
杰妮丝在他两英寸长的擦掉皮的伤口上敷药的时候,华伦咬紧牙齿忍着痛苦。他问她:“琴,维克什么地方不舒服?”
“唔,发烧。咳嗽。亲爱的,你究竟遭遇到了什么情况?”
“我被打下来啦。那些杂种把我的报务员也打死了。给我点一支烟好不好?我们的中队在‘企业号’航空母舰前面飞行巡逻,于是跟他们遭遇上了——嗳,轻轻地擦碘酒,碘酒够多了——那些混帐的日本人到底怎么回事?”
“亲爱的,你得到医院去,应该把伤口缝起来。”
“不,不。医院准是挤得满满的。这是我到这儿来的一个原因。同时我想确切知道你跟维克都很平安。我要到福特岛去,看看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或许能在那儿搞到一架飞机。那些日本航空母舰还没走远。我们要反攻,那是肯定的,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琴,用绷带把它扎起来,再把我耳朵上的伤口敷上药扎上就行啦。我全身那么多的血块就是从这里滴下来的血凝成的。”
看见华伦从战场上突然回到家里,而且完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光着半个身子,血流不止,这情景吓得杰妮丝头晕目眩。但当她抚摩他的皮肤,闻着他的汗和血的气味,把他的伤口包扎起来时,她又深深地感到愉快和激动。他滔滔不绝地谈着,激动得厉害。“天,真离奇——当然,我原以为那些高射炮弹的爆炸是实弹演习呢。我们在四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们。还有大量可怕的烟从岛上升到天上去。我把这一点告诉了我的僚机。我们两个人都推测他们是在焚烧甘蔗林。我们最初没有认出他们,直到他们的六架飞机从太阳里钻出来向我们猛扑过来。这是我最后见到皮尔-帕朗茨。我到现在还不清楚他的下落,从那时起我就想尽办法保住自己这条命。天哪,瞧那些家伙俯冲的劲儿——!”
“亲爱的,别动。”
“对不起。的的确确,那是个硬仗,琴,无畏式是一种优良的俯冲轰炸机,可是这些日本的零式飞机更好!它们飞起来速度那么快,性能那么灵活!它们可以一翻身钻到你的飞机肚子底下,快极了!简直不是它们的敌手。它们表现了飞鸟似的绝技。你甩不掉它们,也盯不住它们。说实话,驾驶员们也都是第一流的。我不敢说f4f战斗机是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一架无畏式跟零式较量,简直死路一条。我只能不断地打转躲避他们。他们马上把德-拉什穆特打死了。他在通讯联络中发出的可怕尖叫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鼓,然后他喊着说:‘亨利先生,我正在流血,我要死啦,’接着哼了一声就完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不断向我飞来,急于把我干掉,其中有一架最后冲过了头,在我的视线内停留了一两秒钟,想掉转身去。我马上用五十毫米口径的机枪向它扫射,肯定它已经开始冒烟,可是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以后我就看不见它了。曳光弹从三面向我射来,正好经过我的窗口,一道道巨大的粉红色曳光发出嗖、嗖、嗖的声音,然后,天呀,我们自己的高射炮开火了!究竟为什么向我开炮,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些愚蠢的狗娘养的——也许他们是想打日本人而打错了目标——但是高射炮火却在我的周围爆炸开来。我依旧不知道究竟是谁打中了我,是他们呢,还是日本飞机。我只知道我的汽油箱着火了。可怜的德-拉什穆特,我一声又一声地向他喊叫,直到火焰冲到飞机座舱的周围,可他一句也没有回答,他肯定已经死啦。因此我打开座舱盖跳伞了。直到降落伞张开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看见的只是一片海水。我降落在檀香山海港上空,风把我吹到了岸上。我几乎给缠在迪林汉大道旁边一个小公园的一棵棕榈树上了,但是我解脱出来,降落到地面上。我抓住了那辆出租汽车,跟那家伙磨了很久。他看见降落伞缠满树梢,他看见我怎样解脱——他停下车在一旁观看——但他还是要我付给他五十块钱,才答应把我送回家。好一个爱国者,那家伙!”
“亲爱的,我已经把你的血止住一些了。你就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吧,好不好?”
“亲爱的。我一定要在今天天黑之前弄到一架打字机,好把这第一次对日本零式飞机作战的报告写出来存档。嘿?怎么样?你应该去瞧瞧市区的那种景象!”华伦朝他的妻子歪着头咧嘴一笑。“人们出来的时候还穿着睡衣裤,还有穿得更少的,叫喊着,跑来跑去,呆呆地望着天空。老头儿,孩子,抱着婴儿的母亲。真是他妈的傻瓜,在高射炮的碎片象雨点一样到处乱飞的时候还乱跑!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屋里。我
还看见那个漂亮的中国姑娘——看到梅安娜使我想起了她——奔跑着穿过迪林汉大道,身上除了一只胸罩和一件粉红色女短裤以外什么也没穿,而且还是透明的小裤衩——真够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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