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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父亲火烧火燎地赶回家中,已经是繁星满天。看见门前的两顶帐篷,父亲一下子傻眼了,顷刻之间,委顿于地,失去了知觉。据父亲后来讲,当时他的第一猜想是出大事了,可能是自己进山时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给家里贮水。长安东部塬区水位低,井深达十余丈,绞水时须用辘轳,下双索,一人绞,一人撴。父亲以为母亲与姐姐一起去绞水,姐姐失足,母亲去拉,一同坠入井底,溺水而亡。
顾不了死人,顾活人,草草地埋葬了母亲,眼瞅着一家老小,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心里实在没谱,一夜之间,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一连几天,总是圪蹴在一个地方,咂吧着旱烟袋,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无奈的叹息。
经历了这场变故,父亲心力交瘁,变得神神道道,喜怒无常。也曾想过续弦,无奈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负担沉重,曾介绍过几个,看过家中的经济状况,都不了了之,只得作罢。我们姐弟几个,对父亲似老鼠遇见了猫,且惧且怕,看见了父亲,都远远地躲开,唯恐父亲一时不顺心,给自己一巴掌或踹上一脚。这对我后天性格的形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依照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母亲离世后,我们一家七口,老、弱、幼、病,一应俱全,可谓睡觉时候全是腿,吃饭时间都是嘴,干活当口缺人手。父亲单枪匹马,轻易不敢缺一个劳动日,脏活重活抢着干,就图挣个大工分,但一个人总抵不上两个人,一双手难捂四张嘴。到了年底结算,工分少得可怜,粮自然分得很少,还欠生产队一屁股烂账。记得最惨的那年,我家分到的口粮是每人51斤,除掉麸皮,面粉大致不足40斤,这可是一年全部的粮食啊!40斤面粉能释放出多少千卡的热量!年轻人也许不明白,如今,蔬菜、副食增加了,鸡、鸭、鱼、肉吃腻味了,米和面自然吃得少了。可是在三十年前,人们的肠胃异常空虚,食量也出奇地大,一个成年人差不多每天得消耗两三斤粮食,还只是吃个蔫饱肚子饥。
蝼蚁尚且贪生,人总得活着,悲伤总要过去。几天之后,摆在全家人面前的首先是生计问题:母亲的离去,打碎了原有的生活节奏,一切都得重新筹划。爷爷年轻时出了大力,刚过五十就浑身是病,力气活一点都不能干,作为农民,除了力气活还能干什么?二弟不足两岁,吃羊奶,爷爷放羊;小弟刚刚八个月,正是吃奶的年龄,断了奶,只能喝炼乳。炼乳,这个早已消失的词汇,对于许多人来讲,是非常陌生的,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奶粉,不过那是粗加工的,每瓶一块七毛钱。其时生产队的每个工日还不足一毛钱,一块七毛钱,就是将近二十个劳动日的报酬,何其大的一笔开销!炼乳加水,再配以稀饭,勉强可喝五到七日;我和姐姐年龄稍大点,放了学,挖野菜,打猪草,掐草帽辫,以补贴家用;家务重担全落在奶奶一个人身上,奶奶整天颠着一双小脚,扑前跑后,忙东忙西;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则在生产队没黑没明地苦挣工分,偷空儿和村里其他一些穷苦人家一道上山打柴,扛木料,卖苦力,挣点小钱,称盐打醋,青黄不接时,买点苞谷勉强糊口。
我家院落里有两棵大杏树,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产。每到麦熟季节,黄灿灿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引得许多大肚子婆娘驻足仰望,垂涎三尺。自己吃是舍不得的,拿去卖又是明令禁止的。父亲便令我采摘下来,挎上竹篮,一分钱一个,穿村走巷地叫卖。
“小孩子家,没人管的。”我不敢去,父亲给我打气。
一次,我正沿街叫卖,迎面走来一位乡党:“碎崽娃子,还敢卖,看我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
我一惊,信以为真,扭头就跑,他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不小心,我脚下一绊,摔了个大跟头,踒了手臂,疼痛钻心,哭声撕心裂肺。杏儿没卖成,还得花钱接骨看病。玩笑开过了头,乡党买来糖果看望,父亲虽没说什么,乡党也落了个大红脸。
尽管我们全家是麻子打喷嚏——全体动员,但一家人的生活仍然难以为继。人常言:“一个婴儿十亩田”,何况两个年龄尚幼的弟弟,家里实在无法抚养。母亲死后,曾经商议将小弟过继与人,农村宝贝男孩,能干力气活,顶门立户,消息传出去,便有多家来看孩子,其中亦不乏城里的人家。可二姑知道了,急急地赶来,死活不依。于是,二姑将小弟接到了她家,做起了小弟的亲娘。
若干年后,小弟得知此事,埋怨家人为何不将他早早送给城里人家享福,却舍不得,留在农村受洋罪。
父亲听后暴跳如雷:“早知道你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初就应该扔到尿盆子里淹死,还能容你活到今天,丢人现眼!”
小弟命硬,终于活了下来。到了第二年,即1975年入冬的时候,二姑父突发疾病,必须住院治疗,家庭状况也陷入窘境,二弟又辗转送到了八舅爷家。男孩子淘气劳神,记得有一次,小弟趁人不注意,爬上饭桌,掀翻了热水瓶,烫得浑身是伤。八舅爷托人带话,父亲与我前去探望,买了两个新热水瓶带着。我们刚一进门,舅爷、妗奶言未开,先落泪:“孩子小小年纪,便遭此大劫。”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便宽慰,众人潸然。然几十年过去,终未见到小弟的“后福”,至今仍在乡下受穷拉烂杆,而我们高寨村前几年已经荣获“省级文明小康示范村”称号了。
舅爷、妗奶年事渐高,小弟也一天天长大,愈来愈顽皮淘神。父亲担心将小弟长时间寄养在亲戚家里,尽着性子宠着、惯着,到时候谋生的本领没有,反倒学个馋嘴懒身子。于是,一商量便把他又接回到家里。
从此,我的负担愈加沉重,早上、中午上学,下午顶替爷爷放羊,捎上镰刀、担笼,顺便割草。最多时,家里养了三只羊,五头猪。
八舅爷、八妗奶是大大的好人,在村子里有口皆碑。可是好人难做,好人未必就有好报。张家谋担任长安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时,在引镇包乡镇,做了八舅爷的入党介绍人。成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之后,八舅爷感激知遇之恩,勇挑重担,当了生产队队长,从此以革命干部的身份,带领社员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斗了个没完没了,没黑没明,最终“斗”瞎了自己的眼睛,基本丧失劳动力。步入古稀之年,连唯一的儿子都未能保全,其子在驾驶拖拉机犁地途中,刹车失灵,坠崖而亡,八舅爷老年丧子,媳妇改嫁。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莫大焉。
八舅爷于我家有恩,眼睁睁看着老无所养,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时跟前连个端水送饭的人都没有,父亲于心不忍,遂将八舅爷、八妗奶接回家中,小心伺奉赡养。而小弟虽已娶妻生子,另立门户,对此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整日以赌为生,游手好闲,不思进取。
高寨村的梯田多,土色红,瘠薄,所产红薯,个儿小,干面,味甜,似板栗,远近闻名。其蔓叶做酸菜,汤显红,比醋酸,色味俱佳,是半年最主要的副食。已故著名秦腔老艺人阎振俗先生的《教学》台词“萝卜缨子红苕蔓,窝浆水比醋还酸”。唱的就是此菜。
进入冬季,人们称之为“冬闲”,是相对而言的,其实并不闲。土地结冰上冻,便到了给梯田施肥的绝佳季节。那时候,化肥极少,全部依赖进口,而且价格昂贵,农家肥是最主要的肥料。有一则笑话称:“干部见干部,前面‘日本’,后面‘尿素’。”说的就是日本尿素用完之后,其包装袋归了支部书记、大队长、小队长,干部们废物利用,又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一般老百姓是无福消受的。
村子半坡半塬,梯田则全部在塬上,坡陡、路远,一个时辰来往一趟。拉粪是定额活,论“趟”计工分,每趟一分五厘工;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除非“气死牛”再生。生产队牲畜又少,倘若用牲畜挂坡,则每趟记一分工。我与姐姐凌晨睡梦正香,奶奶便叫,外边冷风飕飕,被窝温暖如春,就磨磨蹭蹭不想起来,装作瞌睡很死的模样。父亲不耐烦了,“啪”的一巴掌上去,揉揉眼睛,都醒了。戴上帽子,包上头巾,裹得严严实实,一人一根绳子,权当车襻拽车。开始很冷,不一会儿便暖和了,上坡时,屁股撅得老高,头几乎贴着地面,吃奶的劲都要使上。上完坡,满头大汗,卸掉帽子,热气腾腾的,仿佛刚从蒸笼中跑出一般。
第一趟回来,天还未透亮,奶奶便将红薯蒸好了。这么香甜的红薯,过日子的人,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得留着换苞谷。吃完香喷喷的热红薯,才胡乱地抹把脸,背着书包,飞也似的去上学。跑出老远,才听见奶奶在后边喊:“跑慢些,小心绊倒!”
小学时,一位同学叫利民,其父在公社食品站工作,背后人称“架子客”,和我现在的职业差不多,也是杀猪卖肉的。所不同的是,人家是公家人,当官差、吃官饭的,隔三差五还要到各村各户去验猪、收猪,根据膘的厚薄,把肥猪划分为一至五等,各等级价格不一。哪家喂了肥猪,备下上好的茶叶,买来“宝成”牌香烟,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迎财神似的捋顺得停停当当。
“他叔,来了,快请屋里坐。”听到招呼,“架子客”一脚跨进门来,全家人笑逐颜开,递烟倒茶,一时忙得不亦乐乎,比见了亲爹还热乎。末了,“架子客”跳进猪圈,这个捏捏,那个摸摸,从衣袋里掏出纸和笔,飞快地划拉几下,“二等!”一家人便喜形于色,若验得三等、四等,主人便蔫了,顷刻耷拉下脸,怪这个怨那个,将刚才的热情抛到九霄云外。
那时候提倡养猪,猪也分“口粮”,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肉却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苏联变修了,故意刁难我们,给苏修还了账;还有人说发扬国际主义、共产主义精神,支援了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总之,大肉很紧缺,得凭票供应。大油、下水、骨头、猪血都成了紧俏物资,被有头有脸的人抢购一空,甚至连猪毛也被“学农学工”的学生做成了刷子。因为这个原因,利民在学校很有面子,老师们时不时地会从他那儿拉拉关系,走走后门,接点猪血蒸着吃,弄点骨头炖汤喝。
当然,这点光我也能沾上。我在学校学习成绩好,经常受老师的表扬,一俊遮千丑,同学们都乐意与我套近乎。可平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吃肉的福分?然而农村人讲究“宁穷一年,不穷一天”。逢年过节,拿着供应的肉票,拉上利民,食品站的“架子客”们将刀子一偏,就能买到较肥的肉。那年月,食粮紧,没有人担心长胖,也鲜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之类的怪病,自然而然,大肉就愈肥愈好了。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一年一次的缴猪了。
拿到“架子客”的验猪票,我们起个大早,把肥猪喂了又喂,装上架子车,然后,带上奶奶精心准备的干粮,父亲驾辕,我拽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一路上步履轻盈,箭步如飞,心想,赶个早场,早早地缴完猪,街上再逛逛。遇到父亲高兴,偶尔还会“吼”几句光棍乱弹。待到了镇食品站,前面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原来,人们凌晨便开始排队了。没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缴完猪,结了账,日已偏西,饥肠辘辘了。于是,豁出去了,父子俩往食堂里一坐,也充当一回大爷的角色,美美地吃了一碗红肉煮馍,直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冒汗。
上小学三年级时,正值全国开展“批林批孔”和“评《水浒》,批宋江”运动。为了批判的需要,学校请人作报告,讲述《水浒》故事梗概。从小到大,从未听过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我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完全征服,听完一遍不过瘾,于是产生了通读《水浒》的强烈欲望。
瞌睡时便来了枕头,一位同学不知从何处搜寻了一部残缺不全的《水浒全传》,自己又看不明白,在同学之中炫耀。我便借来,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两遍。自此,我开始迷上小说,且一发不可收拾,至于以后报考北大中文系,大抵与喜读小说不无关系。
农村人养牛,无形中受到牛的熏陶,无论干什么事都有一股牛劲,喜钻牛角尖。门中本家伯叫陆福善,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民国时当过伪保长,家中有不少珍贵藏品,可一场“破四旧”运动化作了灰烬,“社教”中又被订下大成分,从此家人不再读书,不再为官。我的祖先虽然读过几天私塾,但久不与文字打交道,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记得银票上的几个字之外,其他的都已经忘光了。家中唯一的藏书,就是红宝书——《毛泽东选集》了,我翻过几页,看不大懂,就提不起兴趣。然读小说上了瘾,又无钱购买,往往十里八村地赶着去借,一本难得的小说,读了一遍读二遍,读了二遍读三遍,直至烂熟于心。
父亲常告诫我,不要看闲书。我说是课本,正经书,反正他又不认识。
农村的冬天很冷,又经常停电。为了御寒,我们用废弃的搪瓷缸,缸底打上小圆眼,自制成小火炉,以玉米芯、小树枝作燃料,上学时候带着烤手。借一本小说不容易,有时天黑了,又不能从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自拔出来,就借着小火炉微弱的亮光孜孜夜读。当时还意识不到对视力的伤害,蓦然发觉,为时已晚,为后来“眼镜肉店”的招牌埋下了伏笔。
学校遵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开门办学,把学生分成学工、学农、饲养三个兴趣小组。农村没有什么工厂,所谓学工,无非是成立了一个木工组,修理学校破败的门窗、桌凳;学农,出身农村,父母本身就是农民,时常帮大人干活,镢头、铁锨、架子车都很熟悉,绝不会像城里的孩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把麦苗当作韭菜,胡乱发一番感慨;我喜欢小动物,学校买回一些小兔子,唇红,毛白,腿短,跑起来一蹦一跳的,煞是可爱。待兔子长大了,食量大增,青草、树叶、秸秆什么都吃,而且繁殖特别快。到了冬天,缺少饲料,连树皮都要被它啃光了。学校便发动学生到麦田里挖野菜、拔野草、甚至撅麦青,许多学生双手都因此冻肿冻烂了。
学校还养了一头老母猪,很大,生育力也特别强,两年下五窝猪崽,每次都是十多个。
老母猪跑圈子时,老师便叫上两位同学,每人手持一根小树枝,吆上老母猪,老师在后面背抄手跟着,到几公里之外的公社配种站配种。配种的过程老师是不让同学们看的,用老师的话说“不雅观”。但学生们偷偷地看,回来讲给其他同学听,大家津津乐道。猪公见到猪母,摇着尾巴,哼哼着先在头上、脖子上磨蹭,叫“耳鬓厮磨”,然后转到背后,嗅着,拱着,待母猪动了情,屁股自动撅过来,尾巴高高地翘起,猪公不再柔情,前蹄腾空而起,搭在猪母背上,使劲地晃了晃,片刻便没了精神。同学们最初的性教育就是从动物身上获得的。
老母猪口粗,平时吃青草,苞谷秆等粗饲料。待到下崽时,为保证猪崽有充裕的乳汁,老母猪就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了。
发现老母猪不吃食,嘴里噙着柴火,满学校到处乱窜,急忙去叫老师,老师噙着旱烟袋,趿拉着破拖鞋,四平八稳地来了,瞅上一眼“早着呢!”又回家睡觉去了。
待老母猪哼哼着卧下,使劲,再去叫老师,老师已顾不得许多,衣衫不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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