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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鲁,”张蕴顿了顿,一笑道,“你家中田产不少吧?”
长官的话锋突转,顾准之一怔,随即接道:“录公岂会不知?四姓也好,下官冒昧,就是温韦张朱也好,哪一家不是赀财无数?良田无数?僮客无数?即便是叔父家同大司徒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也无碍顾虞两家多少干系。”
他话中所指,正是凤凰六年东堂一事过后,不过抄仆射顾曙家财,并未波及顾氏一人,顾勉仍安生做着光禄勋大夫,其他顾氏子弟也依然在朝为官。至于大司徒事,除却大司徒身死,查抄大司徒私人铸所,也是再无牵涉。张蕴默了片刻,方缓缓道:
“元鲁,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怕是对大司马还不甚了解,你可知东堂的事,他为何要那般处置?大司马绝非公报私仇之人,他只就事论事,当日他手里有北徐州府兵,有并州铁骑,如真有他想,建康怕早腥风血雨。”
即便长官如此表态,顾准之却还是一哂道:“录公,下官也说句您不爱听的,东堂的事,还不算腥风血雨?彼时您未在场,倘您在,怕也不会如此偏袒大司马。”
张蕴闻言只是轻轻拈起一块牛乳酥酪,他本不习于此味,因此物可滋补身体便每每勉强用了。顾准之见他一番细嚼慢咽,半晌也不开口,遂一笑问道:“录公,此物风味颇佳?下官是用不惯的。”
“无甚风味可言。”张蕴答道,顾准之奇道:“下官看录公享用,以为录公喜欢。”
“元鲁,”张蕴语调缓了下来,“正如良药苦口,这些乳酪我也用不惯,却还要用,不过为它滋养之效,就好比一个人生病了,总要服药才得痊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准之毕竟同他共事几载,笑道:“录公想说什么某明白,只是大司马的襟抱到底为何,录公可有把握?方才我说此事有公有私,为公者,是那庙堂的神器,为私者,则在于士庶也罢,士民也罢,总归是不同,人心向背,大司马不在意,录公也不在意吗?我在您面前再说句肺腑,阿灰和大司徒的事情,他杀得了一个两个,能把江左世家都杀光吗?杀得朝堂只剩他和一群寒庶小吏,就太平盖世了?”
此间已不仅仅是微词,张蕴听得一清二楚,顾准之仍继续道:“某问录公一句,录公自是公忠体国,倘大司马不愿作周公伊尹,反倒是吕武操莽,他日或弑或禅,拔剑亮刀,录公又当如何?”
这般露骨试探,张蕴内心虽不豫,却还是答道:“他倘是真有不臣之心,那便是国法不容,我自然也不能容他。”
顾准之摇头道:“录公只当他是振纲纪,固邦本,为主分忧,只怕届时却是养鹰飏去罢了。”说罢自嘲一笑,“无需他日届时,眼下,已是惮赫千里。”
他似是失望般又兀自摇了两下头,窸窣起身揖道:“无论如何,朝中事,还需录公斡旋,录公正是今上倚重所在,也正是群臣仰仗所在,某叨扰录公了。”
待眼前身影消弭于沉沉夜色,张蕴掩面咳了两声,外面老奴严平闻声进来忙问道:“大人可要紧?”张蕴摆了摆手,沉吟片刻,道:“朝廷如今正行土断,大司马今日又奏了占山格一事,要整治世家们占山封泽,方才顾准之来探虚实,末了跟我说,说我是天子倚重,是群臣仰仗,阿平,你听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严平随他多年,自少年时起便是他书童,主仆间情谊深重,张蕴也并不避讳,偶觉心内烦闷,很愿同严平倾诉一二。严平知主家这是有了心事,遂恭声应道:“大人是不是在担心几位公子?”
中书令虽清风峻节,但儿孙广置田产却也是难能规避,一牵涉子孙福,人总是有弱点的。严平果真一下点到要害,张蕴便道:“你怎么看?”严平道:“顾侍郎既说这话,怕不是一人之意,明面是奉承大人,暗地却是欲将大人您推出,同大司马抗衡,这一点,无需小人说,大人也不会贸然行事,但大人可想过,大司马如此行事,终失了人心,舆情怎么说,大人当清楚。大人再忠直为国,也要为家里考量,至于几位公子的事,依小人之见,无须担忧,反倒正是两全。”
张蕴笑道:“如何又成两全了?”
严平也笑道:“大人只管看虞家的事,大司徒身死,大尚书去职,却不碍虞景兴入府为大司马长史,岂不正是狡兔三窟?如今庙堂上,大人正是制衡的紧要,公子们同这些子弟们多交游多来往难道不是另一处安身之所?大人两不得罪,正是上策。”
当初大将军同乌衣巷剑拔弩张之际,中书令便遵的此道,安然静待破局,可谓毫发无伤。如今局势同出一辙,他张氏要如何在不违人臣之礼人臣之道外,再次得以毫发无伤,已近古稀的中书令不能不多想一层,于是须发花白的中书令在听完这番由衷之言后,缓缓踱步来到了门前。
已向季春,他不禁念及一事:丹阳尹石启该赴任了。凤凰七年,凤凰七年,目光苍然的中书令在心底反复道了数回,他日无论何人修史,这定是不寻常的年份了……
第264章
宗皇帝年间,因扬州为都,为显天子之尊,依前朝京兆尹、河南尹故事,改丹阳太守为尹,辖八县,身为京尹,除职掌军权、民政、举荐任用、刑政诉讼外,另有参与朝议之权。丹阳郡乃京都喉舌,人事任免上自先帝年间始,未必全然出自中枢,而纵观国朝立国来,主流仍以高门任职为主,是故石启以考绩迁,不若说实因大司马秉权故。
石启离江南几载,再回来路又扩宽许多,又植下夹道杨槐,一派生意。府衙距公府不远不近,正方便往来。自仆射顾曙伏法,丹阳尹一职空出,时议便沸沸不止。直到中枢调令一下,新政之法也布告天下,府衙众人难免又是一阵热议。
府衙中位居显官者,多为士族出身,每日或点卯过后,不过四处游散,或索性连点卯也弃之不顾,甚少露面。新长官石子先虽名声在外,这些人也依然不放心上,各部值房中正襟危坐,处理政务者,也照例还是那些寒庶子弟。不过因早得知新长官乃大司马私人,各部值房官员也忍不住窃窃闲话,从石子先剥人皮说到凤凰三年土断脱衣打架,从其不守礼制说到酷爱胡姬,形形□□,传闻逸事,想到什么便胡诳一通,因石子先要来丹阳郡的消息都走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其人,这些人说的越发起兴,乃至耽误政务也在所难免,一时间府衙闹闹哄哄,倒一反往日冷清。
这日离石启来丹阳郡已半月有余,他悄无声息前来任职,并无仪仗之类,本就相貌平平,此刻只着布衣,骑一清矍大黑驴,肩上挂着布袋,置有杂物,嘚嘚往府衙赶了一路,更是无人在意。
府衙辕门遥遥在望,因丹阳不比他郡,乃京畿要害,规制自然高出许多,自有天子脚下的气象,旁边家仆阿三远远瞧见了,咧嘴笑道:“大人,这比大司马的公府还要气派!”
“是什么好事吗?”石启哼笑一声,抬眼看了看那高檐大门,便翻身下驴,整整衣冠,踱步朝前去了。
“站住!”守辕门的侍卫见他二人不知从哪贸然现身,且又跟了匹卖相不好的驴子,连忙喝住了。阿三在石启的会意下,上前递了名刺官牒,那侍卫认出司马府及吏部的朱红大印,再看看石启两人,似是不能相信,一时拿不定主意,遂答道:“请稍候片刻。”折身飞步迈上台阶之际,恰逢丹阳丞韦邕自府门而出,便躬身递过手中物什,低声问了两句,韦邕刚服了散,蓬头乱发,衣冠不整,正欲出门行散,只瞟了两眼敷衍道:“大印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我更不知道。”
说罢拂袖而下,却被石启拦下:“这位可是丹阳郡府衙署官?不知是哪一部的?”
韦邕头也不抬,掀起衣裳心无旁骛捉掐起虱子来:“我也不知,你另找人相问罢。”
见他一脸傲慢,坦胸露腹,就此飘然远去,阿三看得瞠目结舌,那边侍卫已过来道:“这位正是丹阳丞韦大人,”面上竟是十分艳羡的神情,“韦大人乃名士,向来不拘小节。”
石启不做声,只看了看那侍卫,侍卫迎上他目光方了悟,连连应声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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