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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像身上一厚摞子的披红挂绿,实在无法观其全貌。但佛像右手已失,是确定无疑的。”冯思远也停止了无效的翻箱倒柜,走到门口。“仅从左手手印来看,乃是释迦摩尼说法相无疑。”他微微向着兰若一欠身,笑道,“过几天一定约上两位老师再走一趟。”
“是要去一趟。”秦湘挽着兰若要离开。
“听人说是正襟危坐,”兰若边走边说,“这个就非得去看看了。”
“什么正襟危坐?”冯思远对邵师兄言及此事时,他立刻一挥青衫长袖,回道,“彼时的国教乃是道教,老子李耳被李家王朝奉为先祖,阎立本也或许他的兄长闫立德,太宗的御用将作大匠,手笔起势何其之庄重、威严,跏趺坐岂有乱套乱用之理?”
“那至少也应是半跏趺吧?”冯思远满眼都是天真的求知欲,适时的卖萌才是高智商。“怎么也是佛像呀?”他又问。
“不是佛像!”
“不是佛像?”冯思远吃惊了,“那是啥?”
“一个被太宗冷落的小才人,不要说度化成佛,彼时的她,离后来的成精都还远着呢。”
“才人?谁呀?”
“呵呵。”邵师兄闭关的时辰已到。山门紧闭处,但听得飘飘然几句低吟: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白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接如来真实意”
老邵隔着门缝再透一句:“也并非什么正襟危坐,是箕踞,簸箕的箕。”净业寺斑驳的朱漆山门外,冯思远一根手指头抠在嘴角上,站在那里久久发愣。
冯思远手撑在石栏上坐直身子,只见黛绿色的翠微山,山色明暗相间,犹如一副水墨丹青的画作。当年的阎立本兄弟到底在何种力量的驱使下,竟敢在此地——太宗的眼皮子底下,为那武才人刻制如此桀骜不驯,甚至大逆不道的石像。
“看起来,李治也并非是羸弱不堪之辈呀。皇峪的这座石像,除去其坐姿似有玩世不恭之态外,其面相开脸却与那洛阳卢舍那大佛如同一个模子刻出,几乎互为翻版。线条、神采如出一辙,圆润而飞扬,威严而祥和,令人敬而不惧。”冯思远脑海里,两座相隔数百公里的石像如蒙太奇般不停切换。“卢舍那大佛开凿于唐高宗咸亨三年(公元672年),是唐高宗李治为其父皇唐太宗李世民作功德而建。吊诡的是,建这座大佛,李治居然肯用武则天的两万贯胭脂钱,心可真大。也就是说,儿子娶了皇上亲爹的女人,自己登位后又让这个女人做了皇后,还用她的私房钱修了卢舍那大佛以纪念她的前夫也是她离世的公公的功德。并且,居然还雕造成了这个女人的‘报身像’,这恐怕不是林语堂先生一句‘宫闱蛇蝎’能盖棺定论的了的吧?”他想。
他记得邵师兄说过,“唐太宗死后,武则天在翠微宫为她后来惊世骇俗的一生做了所有的铺垫,翠微山下的这个皇峪寺村,藏着武媚娘和高宗所有瓜葛的源头。毫不夸张的说,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在这里得到了承前启后,以至于……”
“还有兰亭序。”冯思远小心翼翼插言道。
“是啊,兰亭序,武才人才是真是的才女啊。世上无出其右者。”老邵一袭青衫,刷洗的兰中透白。
如今老邵已遁迹销声,也不知在哪里躺平呢。人说老邵绮言妄语,非傻即憨,可谁知道呢?
“他,皇太子李治;她,皇上的武媚娘。当年,居然敢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合谋作下此等有违人伦的勾当,到底是那根筋搭的不对呢?”冯思远反问自己,“年少轻狂的顽皮之举?”他摇摇头。“李世民不是吃了武才人的‘牛皮蛊’才怪,要不就是被这两个宝贝儿给活活气死在这翠微宫寒风殿内的。”他捏住鼻子,使劲地把自己笑喷的冲动给压了回去,
就是在这浮想联翩之际,他突然被惊呆了:一头金牛出现在这小版的‘报身像’的身后。
站在石拱桥上放眼所及,凉风垭草甸向着翠微山倚坡而上。那石佛虽不得所见,可它所背倚的翠微山,其山棱线所勾勒出的不就是一头活灵活现的老牛吗?初秋的阳光下,这巨大的卧牛,通体金光。头摆东南,尾摇西北,吃草饮水,悠闲自得。
“将翠微山缩小百倍,绝对与奉先寺石窟卡尺等寸,如同翻版。冯思远激动的要醉了。“如此看来,师兄他们真的是无限接近真相了。”他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喊出声。
冯思远留了个心眼儿,把这惊人的发现一直压在心里,竟然连周密都没给透露。孤证不立,一切还都在推演、论证的初期。
眼看着兰亭序真迹要呼之欲出了,冯思远焦躁起来。不能贻误时机啊,是不是要尽快报告给相关部门呢?就算真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贻笑大方,遭到鄙视,那就鄙视吧。那种莫高窟珍宝被连锅端搬到女王陛下的博物馆,那种昭陵六骏惨遭分割盗毁偷运海外的民族悲剧,绝不能再重演了。王道士之流,袁公子之辈,滋生他们的土壤还在,这类毒瘤依然生生不息,绝难肃清。冯思远甚至有了幻觉:斯坦因的驼队已摸进了皇峪寺村。
怪不得近来,村里边各种的阿猫、阿狗频频现身,他们都是游客吗?皇峪中的氛围更邪,以至于连周密都说他做了个怪梦,说一股煞气从卧佛寺冒出,顺着土地梁摸过来将他团团堵住,幸得秦琼、敬德二将拍马赶到,竹节钢鞭、瓦面金锏的一通互杀乱砍,算是救了场子,否则他周某人的小命难保亦。看来周密那天夜探卧佛寺,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把冯思远浇成了落汤鸡。他压住了冒险渡河的念头。石佛那里,只好等明天天明视情况而定。可眼前,通往上营的小道已随断崖塌落,剩余的崖壁还在稀里哗啦不断往下溜。上面街灯忽明忽暗,几堵矮墙坚守在风雨中,破旧不堪的铁栅栏校门摔来摔去,发出刺耳的哐啷声,哪有什么皮影戏在上演啊?
“恐怕早散摊了。”冯思远想,他决定顺原路返回中营,周密应该早回屋了,他一定急死了。
“那拐洞一定有鬼。”冯思远顺着河岸向回跑。“从何家出来的那几人绝非善茬,”他深一脚浅一脚,顶着滂沱大雨中往前冲。“青膏泥,香味......咳嗽,”想到这儿,他突然就刹住了脚步,怔怔地立在大雨中,双颊绯烫丝丝冒热气。
“封堂口时,坟坑下的那一通剧烈的咳嗽声不是弓幺儿发出来的,当然更不是牛自发,”冯思远抹掉满脸的雨水,“拐洞里另有其人,”冯思远浑身一个激灵,“这个不肯露面的大活人人,会不会被薛家的孝子们挥掀给埋了?”
冯思远脑海里重现着今早的下葬场景,耳畔也响起《柳生芽》的唢呐苦音。
“快呀,去救国宝!”冯思远像是突然通了电,撒腿就朝着土地梁方向奔去。在他的身后,一股黄泥水由西向东漫出蒿沟。这股210国道分流过来的洪流,流裹挟着泥沙、大树等一切能连根拔起的东西,瞬时冲没了石拱桥,与金沙河迎面相撞,并流合为一股,向北拐头,如一头发疯的巨兽般咆哮着冲下皇峪。
这时,凉风垭的水岸边,有个人影下到了河水里。黑暗中,但见一颗脑袋如葫芦般随波起伏,眨眼间凫到了石拱桥下。只见这条黑影迅速上岸,几步溜到安景鹏家的门前。郭警官他们下午出门时没挂锁,这人一抬腿蹑手蹑脚推门进屋,没过一会儿,又反身重新退到屋外。只见这人疾跑几步冲上场院边一米多高的土坎,向着土地梁方向一路奔去。
这时,上营的小学校早成了洪水中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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