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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再说了什么,淹没在官员们交酢谈笑之声里。身后是高耸的皇城,墙根儿下片片绽开的黄绸伞中,有一面底下站着宋知濯。他遥遥睃查,像猎人在屏息凝神地听走兔飞鹰的动静,企图从那副昂然的背影上,寻找一丝坍塌的痕迹。
然则那人还是有礼地朝擦身的大人回礼,尔后踅回头,只如这场春雨一样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我有事还要在外头耽搁一会儿。”
少时,他扭头过来,瞧见宋知濯便朝他招手,待他迎上前去后,他只是蹙额低声吩咐,“濯儿,你母亲没了,我有公务要去办,你先回去安排一下。吩咐裁缝赶制衣衾,然后入殓停灵就办在大宴厅,写了讣告发出去,立刻就要让人把灵堂收拾出来,恐怕有官爵亲友们来祭拜。你二弟大概不能成事、三弟亦没有经过这些,只你稳沉些,就带着你媳妇帮着张罗,有何不懂的问问各位大管家,我办完事儿就回去。”
一筐话说得有条不紊,这一霎,宋知濯竟然有些佩服他了,甚至想,他不该是副相,若在乱世浮生,恐怕他连天子也做得。
他将话儿一一铭记,哈腰行礼,“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尊办,只是赶制衣衾有些费时,不知暂穿什么好?”
“让丫鬟将她的朝服找出来给换上。”
言讫,宋追惗蹒到车前,自登舆而上,撩了缠金丝如意纹车帘入内。才落座,便觉有滔天汹涌的浪头打来,将一颗心扑成细碎的沙,东一粒、西一粒,满铺滩头。
至于后来怎么到的景王府、景王又说了些什么,都模糊得似置身在另一个人间,只有零碎的“发兵”、“控制”、“宫门”之类的词在耳边萦纡,至于他如何回应,自个儿也不记得了。
波诡云谲下,他骤然记起的是那一年,他还真正的年轻,春色迤然,飞花艳雨,马车刚停在府门前,才撩了帘子,就见得一个背着粉缎包袱皮的小女子,拖尾巴似的跟着两名婢女奔到他车前,起始一句就是,“宋大人,我叫张碧朱,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之女,听闻你死了妻子,那么我来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她的名字几番咏叹跌宕,诵歌唱诗,在平中起伏,重归于平。几如她出现在那样一个春天里,同样亦死在这样一个红粉馥郁、遍地艳浓的春天。
霖霪不止,乔木苍苔,落得个残红满地,烟笼哀池。宋知濯回来没一会儿,业已收拾停灵。大宴厅里是通天的白,白烛、白纸、白幔、白纱、白衣,只有一口黑檀髹红绘登仙画儿的棺材,正摆在堂中,在一片不知真假的哭声中静静陈列。
作为宋家长媳,明珠跪在蒲团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恍恍惚惚中像是在祭奠未来一个同样垂垂老矣的“明珠”,她在名贵的棺材中击壁挣扎,撕心裂肺的哭声抓扯着人的肝肠……
骤然回首,原来是宋知书在哭,哭得一双细长的眼肿胀难堪,哭得面上涕泗纵横,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悲恸与凄凉环抱着他,唯一能无缘由爱着的他的人,今朝将他弃在冷漠万丈的红尘。分明尚且有父有兄有妻,却像是现世的遗孤。与周遭繁杂的哭声不同,他几如一个孩童,单纯的为失去啼哭。
宋知濯安排停妥,亦跪在明珠身侧紧挨着的蒲团上,附耳过去,“你跟着折腾这一晌,天都快黑了,连个晚饭还没吃,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先去,我叫二奶奶来暂代你一会儿,你回去吃了饭再来。”
一片凄厉的哭声中,明珠掣了他的衣袖,同样附耳过去,“我还挺得住呢,你可怎么样呢?从下了朝回来就开始安排这事儿,连个午饭也没吃上,叫人拿些糕点给你吃了垫垫吧。”
“我倒是不饿,不过我叫人炖了汤,你同我一道转到后面去吃一些,这里还有一阵忙呢。”
言讫,宋知濯搀着她起来,静静退出灵堂。后边儿小花厅上果然已摆上了两碗鸡丝煨燕窝,还有几样小菜、油酥蚕豆、燥兔肉、豆腐炖鱼、什锦烩杂蔬,另并一碟滴酥鲍螺。青莲就立在一边,眼瞧明珠似乎走路有些打颤,忙迎来扶她。
又得她牢骚一阵,“你瞧,这腿跪麻了不是,跪久了就起来松快松快,没见你这样实诚的。”
闻言,宋知濯反在一边轻笑,“你别这样说,她倒不是死心眼儿,无非是想尽尽心罢了。”
明珠两只拈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瞧他一口叼去,她自个儿才执了汤匙喝起汤来,“跪一跪嘛,也没什么,原来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呢,大概是好日子过惯了,今儿跪这些时,膝盖倒有些受不住。嗳,你瞧见你二弟没,跪在下头纹丝不动的,跟个雕像一样,只是哭,我倒是从没见他这样过,大概是真是伤心得紧了……。”
她自楚楚摇首嗟叹,想起他从前种种放浪形骸的言行,如今好像前尘如烟,都计较不起来了。
外头笙锣已起,缓缓悠悠的滚出凄楚哀乐,像是谁哭谁叹,振得灵幡飐飐。宋知濯人在其中,心只若置身事外。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重叠在脑中,那是十多年前,送走另一个女人的场面。那时他还年幼,被淹没繁杂的喧嚣中,还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曾像宋知书那样痛快的哭一场。
那些赶着迎合拍马的官员家眷甚至比宋追惗来得更早一些,扑在灵前,喊尽最老套的掉词,“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啊?!”“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们?!”云云种种,诸如此类。
尔后主事婆子们将各家迎进偏厅,开始瀹茗交酢。宋知濯自然周旋在其中,接受他们的夸赞褒奖,并以礼回馈。直到宋追惗回来换过衣裳后,一齐加入这一场吊诡的局会。
喧嚣不止,聒耳难停,那厢有人断续往来,这厢有一圈儿和尚绕着棺材敲鱼诵经,明珠亦在心底,默默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其超度。直到哭晕了宋知书,跪乏了楚含丹、夜才兜头撒网,众家辞去,灯火长明中迎来了寂静无声。
如此反复折腾十来日,终于组成一个浩瀚的队伍,迎着灿灿的日头,将张氏长埋尘土。
当夜,月朗星疏,春风和暖,芍药欲褪,牡丹初开。宋追惗照常在书房看卷宗、批公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开始老眼昏花,连卷案上的字都变得虚浮不止。
盈盈转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剔在眼前的唯有三字——张碧朱。
他只得折了长帖,由丫鬟引灯至故去的院内歇息。大概什么都没变,他忙完公务还是落到此处,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丫鬟三番五次到书房来催促。
甫进里间,仍是旧时旧景,他落在榻上,不时宝玲捧茶入内,三缄其口,回望门外后,到底忐忑一问,“老爷,我们这院儿的人都没个底,主事的也没来说过,到底是要将我分派到哪里伺候啊?”
清风入内,幽幽的火舌轻颤,跳动着满室孤寂凄清。他呷一口茶,未抬一眼,声音硬而沉,“太夫人不在了,我还要过来安寝的,你们就在这里伺候,一应摆设陈列还是维持原貌,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是。”宝玲吃了个定心丸,欲转身下去告知众人,却欻然被他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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