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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才翻过院墙,夜里起了薄薄的雾,晨光打在正房的台阶上,满世界拢在一团柔软的光里。檐下放了竹帘,金丝藤红漆的,成片的篾竹拿金银线编排,和院子里脆嫩的荆桃相映,别有激烈玄妙的风味。果真屋子是要人经营的呀,空关了十几年的小院,早前传出闹鬼的传闻。现在四姑娘住进来,妥帖地收拾了,谁还想得起原先杂草丛生的样子!
四姑娘站在檐下,面朝太阳,眯眼微笑的样子,还有些稚气未脱。老太太起得早,每天卯初就在上房升座,简直像皇帝上朝,接受家里晚辈的请安。从太太一辈,到老姨太太和姨娘,再到孙辈,重孙辈,按序进来磕头,一轮忙完也刚过辰时。四姑娘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因此月鉴带人进来,她还是整整齐齐的,穿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戴着海棠滴翠的小簪头,立在三月的春光里,人是娇的,软的,像花儿一样。
月鉴领人给四姑娘见礼,请四姑娘过目,“奴婢挑了这几个,是下人堆里最精干者,供姑娘驱使。老太太发了话,姑娘年轻面嫩,纵着这些奴才也不是方儿。要是有谁不服管教,姑娘只管打发人来知会奴婢,老太太自会派嬷嬷过来整顿。”
清圆道好,“多谢姐姐了。”
月鉴笑了笑,欠身又行一礼,回荟芳园去了。
清圆站在那里一一打量,问:“谁是陶嬷嬷?”
其中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站出来,那双眼睛一抬,便讶然望住清圆,想是惊叹她与她娘长得像吧!
主子自有很多话要问,春台带余下的人退出了院子,抱弦道:“姑娘别在外头站着了,雾还没散,仔细湿气入了骨,作头疼。快回屋里去吧!”一面招呼陶嬷嬷,“打盆水来,伺候姑娘盥手。”
陶嬷嬷应了,去去很快复来。抱弦替四姑娘卷了袖子,她就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双暖玉般的手浸入水里,看久了人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退,重又回到了十四年前似的。
清圆拿手巾擦了手道:“嬷嬷是我娘跟前的老人,我好容易才找见你,如今把你调回来,只当故人重逢了。”
陶嬷嬷腿弯子一软,便跪了下来,含泪说:“奴婢真没想到,时隔十四年,见着了姑娘。可惜姨娘不在了,倘或没出那档子事儿,如今天伦之乐,不知有多欢喜。”
可世上事,最不该说的就是如果,一说如果便生出更巨大的遗憾。清圆让抱弦把人搀起来,怅然说:“我出生没多久,母亲便死了,她的为人样貌,我半分也不记得。今日找你来,是想请你说一说我娘的生平,我听了好些传闻,尖刀剜肉般,也不知真假,。”
陶嬷嬷想了想道:“姑娘只别听那起子人胡诌,奴婢早前虽不在房里伺候,但日日得见姨娘,姨娘的车轿出入也是奴婢负责的。要说姨娘的性情,待人最是和气,她进府三年,从来不曾和谁红过脸,下人跟前也不摆主子派头。后来抽冷子传出了姨娘毒死夏姨娘的消息,叫人怎么信得实呢!可惜咱们都是做奴才的,谁也不敢多嘴。姨娘给撵出府后,淡月轩就散了伙,十几年下来老人们或派到庄子上去,或死了,只有我还在府里,发落到下房做些杂活儿,几年见不着一位主子。”
清圆慢慢点头,招陶嬷嬷回来之前她也仔细查问过,陶嬷嬷那时候只是寻常下人,不受重视更谈不上心腹膀臂,淡月轩彻底垮台后,她受了些牵连,但尚且可以留在府里度日。有时候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对那些惊心的往事有不同的见解,他们听得到四面八方各种回响,有他们自行判断的标准。
她捵了捵衣角道:“既请嬷嬷回来,我也拿嬷嬷当自己人,将来跟在我身边,总强似在下房做一辈子杂役。”
那是自然的,四姑娘无论如何是老爷的骨肉,歹作歹,靳姨娘的悲剧不可能在她身上重演。将来姑娘出阁嫁人,老妈妈做陪房,要是嫁得不赖,主子奶奶地尊养着,陪房嬷嬷也跟着沾光。
灰暗年月突来一点光,陶嬷嬷立刻抖擞起了精神,“奴婢伺候过姨娘,一辈子都是淡月轩的人,对姑娘没有不尽心的。”
清圆笑着说好,“那嬷嬷便用不着避讳了,把当年的情形细细同我说一遍吧。”
第5章
相隔了那么多年,要细说,那说来话就长了。
陶嬷嬷从靳姨娘进门那天说起,她和几个婆子是打从一开始就派进淡月轩伺候的,靳姨娘在谢家过得如何,可谓历历在心。靳姨娘生得美,是那种南方典型的美,朱颜秀骨,一身清气。天下谁人不爱美人?老爷谢纾虽是武将,但狠读过书,论起做文章来不逊文人。靳姨娘呢,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也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如此一来,便尤其得老爷钟爱。
每一份感情,总有个不错的开头,姨娘初入府的两年,两个人整日间形影不离,那份细腻的情怀,真是说也说不尽。然而占尽了风流,难免遭人嫉恨,彼时老爷已有一妻二妾,且都养育了公子小姐,靳姨娘孤身一人在这深宅里,老爷照应不及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
“吃亏也就罢了,倘或老爷长情,还叫人欣慰些。那时候老爷未上剑南道任职,在升州做兵马使,下头的人巴结他,送了能歌善舞的夏姨娘进来,靳姨娘渐渐就受了冷落。”陶嬷嬷不住地摇头叹息,“人都说深宅大户里,妻妾争宠是要人命的,果真立竿见影起了鬼头风。夏姨娘伺候老爷没多久就遇喜,生下了三姑娘,出月子后日日喊肚子疼,不过半年光景,一下子就死了。后来在夏姨娘常吃的汤药里挑出了下马仙1,老爷盘问,蛛丝马迹一点点推演,就落在了姨娘身上。又有小丫头指认,说姨娘曾借口要利水消肿,命人出去采买过那药,姨娘百口莫辩,到底给撵出了谢家。”
清圆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听得手脚冰凉,“我娘为什么要害夏姨娘,难道只为了争宠么?”
陶嬷嬷道:“说是这样说法,宅子里的太太姨娘们,不都为老爷而活么。姑娘想,姨娘那样的天姿国色,焉无东山再起的一日?我老婆子说得糙些,没生养的女人,究竟和生养过的不同些个,老爷不缺子嗣,临了还是要上淡月轩来的。”
“既这么,可是更没道理要杀夏姨娘了。”清圆沉默了下,半晌道,“最得宠的,一个死了,一个撵了出去,这下子眼中钉肉中刺都拔了,果然天下太平,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陶嬷嬷无奈地笑了笑,大宅里处处陷进,根基稳固的是除不掉了,两个新入府的没有靠山,还不是随意揉搓么。
清圆心里乱,手指紧紧缠裹起帕子,勒得指节失了血色。她是无法想象,当年给她母亲定罪,竟定得那样草草。凭夏姨娘药吊子里的药渣,还有一个小丫头的指认,她娘就沦为杀人的毒妇,不由分说被逐出了谢家。要不是连她娘自己都不知道怀了身孕,恐怕她也没有机会来这世上了。
她一头扎进了那股漩涡里,咬着牙道:“既杀了人,就该偿命,为什么只是撵出府去,实在说不通。”
陶嬷嬷道:“料想还是为了顾全名声。谢家世代簪缨,倘或报了官,闹得一天星斗,老爷脸上无光。所以对外只说夏姨娘是误吃了药,吃死的,可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终究风言风语不断。老爷原要绞死靳姨娘的,是夫人求了情,这才捡回一条命。”
清圆长叹了口气,听到这里,方听出最聪明的是扈夫人。谢纾对她母亲总归还有情,或因一时气愤杀了她,等冷静下来,少不得要后悔。人一后悔便生怨气,当时在场却没有劝阻他的人必定招记恨,扈夫人清楚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宁愿做一回好人,捞一个贤名儿。横竖人被撵出去了,再想回来是不能够了,老太太不会答应。
所以与人为妾,竟是那样攸关生死的事。难怪人人都愿意做正头夫人,既然做妾也不能盛宠不衰,还不如占个好位置,弹压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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